日子像京市护城河的水，看似平静，却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自从粥店那次难堪的交锋后，吕宋一仿佛真的从吴念的世界里消失了。她依旧是那个穿梭于教室、图书馆、打工点和出租屋之间的影子，生活被学业和生存压得密不透风。偶尔从同学口中听到吕宋一的名字，伴随着他又赢了什么地下赛车比赛、或者又在哪里挥金如土的八卦，她也只是微微蹙眉，便将这些无关紧要的噪音屏蔽在专注的数学世界之外。他们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理应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行越远。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数学分析课结束。吴念抱着厚厚的教材和笔记，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正盘算着是先去图书馆占个位置，还是直接赶去便利店的晚班，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林远站在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穿着干净整洁的夹克，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温和而明亮的笑意。金黄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念念！”看到她出来，林远快步迎了上来，笑容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林远哥？” 吴念有些意外，脚步顿住，“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啊！” 林远的声音带着轻快，“我们那个全国辩论赛刚结束，昨天才出结果，拿了一等奖，发了的奖金，过来请你吃饭！”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文件夹，里面是鲜红的获奖证书，献宝似的递到吴念面前，眼神亮晶晶的。
吴念看着他脸上纯粹的笑容和那份沉甸甸的荣誉，心底也涌上一丝暖意。“恭喜你，林远哥！真厉害！” 她由衷地说道，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轻松的笑意。
“走！哥请客！庆祝一下！” 林远不由分说，接过她怀里沉甸甸的书本，揽着她的肩膀就往外走，“学校后面新开了家小馆子，锅贴和砂锅做得特别地道！”
吴念拗不过他的热情，加上确实饿了，便点点头，跟着他走了。
小馆子离学校不远，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正是饭点，人不少，热气腾腾。林远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点了满满一桌子吴念爱吃的：金黄酥脆的锅贴，热气腾腾的牛肉粉丝砂锅，爽口的凉拌菜。
等菜的空隙，林远看着吴念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关切地问：“念念，最近怎么样？学业压力大吗？我看你好像又瘦了点。”
“还好，习惯了。”吴念喝了口温水，语气平静，“就是…在准备全国数学竞赛的选拔。”说到这个，她眼中才掠过一丝属于这个年龄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光彩。
“全国数学竞赛？” 林远眼睛一亮，他知道这个竞赛的分量，“报名了？什么时候？”
“嗯，报上了。校内选拔下周开始。”吴念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沉静的自信。
“太好了！”林远由衷地为她高兴，他知道吴念在数学上的天赋和努力，“我就知道！以你的水平，校内选拔肯定没问题！全国赛……” 他顿了顿，眼神充满鼓励和信任，“一定能拿奖！说不定还是最高奖！”
吴念被他笃定的语气逗得嘴角微扬：“哪有那么容易，高手很多的。”
“我相信你！” 林远语气坚决，随即又兴致勃勃地提议，“这样，等你拿了全国赛的奖，不管名次如何，哥再请你吃一顿！比今天更丰盛！庆祝双喜临门！怎么样？” 他眼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吴念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
吴念看着林远真诚的笑容，心中那根因生活重压而紧绷的弦似乎松动了一瞬。这种纯粹的、被期待和被支持的感觉，对她而言弥足珍贵。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一丝暖意：“嗯，好。一言为定。”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轻松而温暖时，店门被推开，带进一阵香风和娇笑声。苏婉带着两个室友走了进来。
苏婉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吴念和林远。她的目光在吴念那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毛衣上扫过，又落在她对面的林远身上——虽然林远气质干净温和，但衣着显然并非什么昂贵品牌。一丝轻蔑和算计瞬间闪过苏婉眼底。
她脸上立刻堆起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带着室友“恰好”坐到了吴念他们旁边的桌子。
“哎呀，好巧啊，吴念学妹！” 苏婉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桌都听到。她仿佛才看到吴念似的，故作惊讶地打招呼，眼神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这位是……？” 她目光转向林远，带着礼貌的询问，但那份礼貌之下是藏不住的探究。
吴念放下筷子，神色平静：“林远哥，我邻居。” 她无意与苏婉多做纠缠。
“哦~邻居哥哥呀。”苏婉拖长了调子，笑容越发甜美，转向自己的室友，用一种“分享趣闻”的语气，声音却清晰地传开：“对了，你们还记得我上次说，我们家物流公司找了个特别‘实在’的宵夜供应商吧？就是城西那家‘徐记粥铺’！”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吴念，带着一种恶意的怜悯：“说起来啊，吴念学妹可真是敬业呢！为了帮亲戚拿到我们家这个大订单，硬是当着大家的面，把吕宋一——哦，就是工商系那个吕少——点的七八碗粥，全、部、吃、光、了！啧啧，那场面，看得我都心疼了！真是为了生活，太不容易了！大家说是不是啊？”她笑着问室友，眼神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她故意强调“吕宋一”的名字，强调“七八碗”，强调“全部吃光”，就是想当众揭开吴念的“伤疤”，让她难堪，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所谓的“冰系系花”不过是个为了订单能把自己撑死的、低贱的打工妹。
周围几桌的客人果然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起来。
林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放在桌上的手攥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地看向苏婉：“苏同学，请你说话注意分寸！”
吴念却按住了林远的手臂。她没有像苏婉预想的那样羞愤难当或者慌乱辩解。她缓缓抬起头，直视着苏婉那双写满优越感和恶意的眼睛。
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潭，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力量。
“苏学姐说得对。”吴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议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我是吃了那些粥，也确实是为了帮亲戚拿到订单。”
苏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吴念认怂了。
吴念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我靠自己的努力，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帮亲人争取机会，换取报酬，养活自己，照顾母亲。我觉得，这很光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婉精心修饰的脸庞和一身名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讽刺意味的弧度：
“真正丢人的，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把别人的尊严和努力当成取乐的工具，像条……” 她微微眯起眼，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仗势的狗。”
“仗势的狗”！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小小的饭馆里炸开！
苏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任人拿捏的穷学生，竟然敢当众骂她是狗！还是这么难听的话！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让她浑身发抖，指着吴念，尖声道：“你！你敢骂我？！”
林远也被吴念这突如其来的、锋利如刀的反击惊了一下，但随即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畅快感和保护欲，他立刻挺直脊背，挡在吴念身前，冷冷地看着苏婉：“吴念只是陈述事实。苏同学，请你自重。”
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目光在脸色铁青的苏婉和平静却锋利的吴念之间来回扫视。吴念那句“仗势的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苏婉引以为傲的优越感上。
苏婉气得浑身发抖，精致的妆容都掩盖不住她扭曲的表情。她看着吴念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她所有龌龊心思的眼睛，看着林远护犊子般的姿态，一股邪火和更深的嫉恨直冲头顶！她不能就这么算了！
“好！好！吴念！你有种！” 苏婉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猛地掏出手机，脸上忽然又挤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带着一种恶毒的算计。
她不再看吴念和林远，而是迅速调整角度，对着自己和两个同样脸色尴尬的室友，背景“恰好”虚化，但能清晰地看到吴念和林远坐在对面桌的侧影（看起来颇为“亲密”）。她飞快地按下了拍摄键。
然后，她低下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操作起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配文？她早就想好了：
【和姐妹们的小确幸~[爱心] 偶遇勤工俭学的模范情侣！[捂嘴笑] 男生超有才（刚拿了大奖哦！），女生超努力（为了亲人超拼的！）真是正能量满满呢！[鼓掌][鼓掌]】
文字看似褒奖，实则句句暗藏玄机：“勤工俭学”点明吴念的贫困，“模范情侣”直接盖章她和林远的关系，“为了亲人超拼的”更是直指粥店那件她认为的“丑事”。配上那张背景“亲密”的照片，她的目的昭然若揭：她要让所有认识吴念的人，尤其是那些可能对她有想法的男生，都知道吴念名花有主，而且找了个“有才”但显然没财的邻居哥哥！更要坐实吴念就是个为了生活汲汲营营、毫无神秘感可言的“打工妹”，彻底打破她“冰系系花”那点可怜的光环！
点击发送。苏婉看着那条迅速出现在朋友圈的动态，想象着可能引发的效果，尤其是吕宋一如果看到……她心里那口恶气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带着扭曲的胜利感离开后，小店里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目光也时不时扫过来。
林远看着吴念平静地拿起筷子夹锅贴，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他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敬佩，忍不住低声道：“念念，刚才……你没事吧？苏婉她……”
“随她去。” 吴念咬了一口酥脆的锅贴，声音平静无波，眼神清澈而坚定，“清者自清。”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抬眼看向林远，那眼神里没有委屈，只有一片专注和澄澈，仿佛刚才的闹剧不过是水面上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她甚至微微扬了扬嘴角，带着一种轻松的口吻提醒道：“林远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林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全国数学竞赛得奖后的庆祝约定。看着吴念在经历羞辱后依旧能迅速将心神投向更高远的目标，他心中那点因苏婉而产生的阴霾瞬间被驱散了。他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重新绽开温暖而坚定的笑容：“当然没忘！哥等着给你庆功呢！到时候，谁再敢乱嚼舌根，哥第一个不答应！”
吴念也浅浅地笑了，那笑容短暂却真实，像阴云缝隙里透出的一缕阳光。她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吃着眼前的食物。对她而言，苏婉的挑衅不过是路边的杂音，而林远的支持和那个关于数学竞赛的约定，才是支撑她继续前行的、真实而温暖的力量。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下母亲、学业和生存；但她的世界也可以很大，大到足以装下对数学高峰的攀登和对未来的憧憬。那些无聊的纷扰，注定无法在这片坚韧的心田上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