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回来后，给陆元泡了一杯茶。
屋子里清理一遍后，又到院子里找活干，生怕闲下来让主子觉得自己偷懒，又多余。
她把院子里的枯叶清扫干净，又用剪刀修剪盆栽花枝，把肆意攀爬的蔷薇枝条整理成赏心悦目的模样。
“紫云，陆大人在吗？”
紫云正忙着，听到有人叫她，抬眼见副统领的侍女青羽站在门口。
虽同为侍女，也分三六九等。
青羽代表着副统领，连猎魔使大人都要对她客气三分，可见她在镇魔司内的地位。
“见过青羽姐姐，”紫云赶忙放下剪刀，朝她恭敬的欠身问候，这才回道：“陆大人在里面呢，青羽姐姐请。”
青羽像是对待亲姐妹一样，把她扶起来，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攀谈。
“从浣衣司到这里还习惯吧？”
“让青羽姐姐费心了，挺好的。”
“陆大人刚升任猎魔使，对镇魔司里还不熟悉，我们作为奴婢，要多替大人分忧，大事小事都要事无巨细的汇报。”
“感谢青羽姐姐教诲，紫云都记下了。”
两人聊着，就到了中厅门。
陆元正坐在长案前，放下书，看着两人走了进来。
“陆大人，这位是副统领的侍女青羽。”
紫云率先开口提醒，怕主子轻视了副统领身边的侍从，引起误会，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元听到副统领三个字，急忙起身，拱手客气说道：“见过青羽小姐，请坐。”
“陆大人太客气了，奴婢哪里担得起，”她欠身行礼问候后，言道：“副统领郑大人找陆大人有要事，让奴婢前来通报一声。”
“好，我这就前去，还请青羽小姐带路。”副统领召唤，陆元不敢拖延，急忙说道。
“陆大人请。”
青羽伸手有请陆元先行，她跟在后面。
陆元大概知道副统领的私人公署在镇魔大殿内，第一次去，路不熟悉，放缓脚步，跟青羽并行，好让她引路。
青羽刚才从后面观察了陆元，身形挺拔，穿上官袍，戴着官帽，英气锐利，可以说是最年轻最英武帅气的猎魔使。
刚入镇魔司，大概对环境和官场人际关系还不熟悉，举手投足间显得局促内敛，时刻保持着谨慎警惕。
他跟别的猎魔使不一样。
其他人都是腰间挎着斩妖刀，更像是威武装饰品，而他背着黑色犀牛皮刀鞘，盘龙刀柄探出肩膀，随时可以拔刀出鞘应战。
虽有失官袍仪态，但给人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务实感。
她跟随副统领一侧，对镇魔司里的事务了如指掌。
猎魔使们在镇魔大殿上，对着镇魔神君宣读誓言时满腔热忱，实则大多是擅长玩弄权术，贪生怕死之辈。
好比王荣。
王家村出了问题，不闻不问，让副使出来担责。
郭家镇有妖邪作乱，连情况都没探察清楚，就仓皇逃回镇魔司，向上禀报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的策略。
说白了，就是贪生怕死，不愿担责，只想缩在镇魔司里混日子，拿俸禄，收好处。
不知何时，猎魔使之间出现一种默契处事规则。
城外出现妖魔作乱，大事报小，小事隐瞒，实在是掩盖不住了，就想方设法推脱责任，找个替死鬼担责。
这也是镇魔司里为官的哲学。
到了巍峨壮观的镇魔大殿。
正殿之上，镇魔神君雕像金甲红披，威严端坐，脚踏妖邪，手持神剑，怒目圆睁，烁烁如电，威严无比。
“镇魔司有规定，凡是踏过这道门，就要敬拜镇魔神君。”
青羽提醒后，朝镇魔神君一拜，给陆元打样。
她觉得，镇魔神君眼睛睁这么大，都是被镇魔司里只领俸禄不干实事的人给气的。
每日点卯。
还要听猎魔使们发自肺腑，实则虚情假意的宣誓‘赤胆忠心，不畏生死，斩妖除魔，护国安民’。
要不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估摸着早就用手中的斩妖剑给一个个砍死了。
陆元领会，恭敬一拜。
“陆大人，请随我来。”
青羽走在前面引路，前往郑裕的私人公署。
大殿西侧，有一道门。
进入之后，是一座威严的侧殿，正副统领坐镇在这，也是守护镇魔神君。
“郑大人，猎魔使陆大人带到。”青羽朝殿上的郑裕躬身。
郑裕端坐长案前，身后是啸山白虎图，仿佛能听到威震山岳的咆哮声，他抬起眼，剑眉星目，八字须，不怒自威。
“属下陆元，拜见郑大人。”
陆元单膝跪地，拱手敬拜，声音在殿内回荡。
郑裕摆手，青羽退到一侧。
“你出去。”
郑裕开口，声音不大，冷漠威严，却给人不可违逆的气势。
青羽微愣，躬身后，悄然静步离开。
郑裕斜靠着在太师椅上，朝陆元招了招手。
“走近些。”
陆元起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靠近，在五步外停下。
他像唠家常一样，询问：“刀哪里来的？”
陆元一头雾水，如实回答：“回副统领，城东北角有个铁匠铺子，在那里买的，五十两银子。”
郑裕伸出手，五指张开，欲要把他背负的刀吸入手中。
刀身嗡鸣颤抖，却没有出鞘。
“哦？是把好刀，淬了阴阳火，雕刻认主符文，寻常匠师可没这能耐，这把刀起码值三百两，你没强买强卖吧？”
郑裕打趣笑问。
副统领要看刀，陆元哪里敢不从，心念一动，长刀听从命令，噌的一声出鞘，飞入郑裕手中。
郑裕手握长刀，指尖在刀刃上抹过，森寒如霜，听陆元汇报。
“回副统领，哑巴铁匠打造这把刀，本要卖百两银子，铺子小，没什么名气，压在铺子里三年没卖出，才便宜卖给属下，没有强买强卖。”
陆元躬身说道。
他轻指一弹，刀身嗡鸣，清脆悦耳，在大殿内回荡，点头称赞。
“嗯，这佩刀无论是锻造材料、工艺、符文雕刻难度，都比镇魔司采购的斩妖刀高出几个层次，而且价格低很多。
“你有空去那铁匠铺，采购百把斩妖刀，价格你跟哑巴铁匠商议，需要多少银子，告诉青羽就好，让她去金部司取银子。”
郑裕朝前一甩长刀，嗡声震响，刀身寒芒乍现，直冲陆元眉心飞来。
陆元惊出一身冷汗，慌忙侧头。
嗡——
刀身从他耳边呼啸而过，锐利锋芒像钢针一样扎的肌肤刺痛，敏捷伸手抓着刀柄后，被钢刀的雄浑之力拽着往后倒滑。
陆元右脚侧后，左腿微曲，做半蹲势，保持面对副统领的姿态，倒滑一丈后，才卸去刀上的力道，稳住身形。
暗暗惊叹。
郑裕的内力过于雄浑强大，如果不调动元神灵力，恐怕在他面前接不下一招。
陆元把刀入鞘后，再次走到刚才站立的地方，躬身道：“属下领命，定会让铁匠打造出让副统领满意的刀。”
郑裕试探了陆元的实力后，拿起一本折子，举在手中，言道：“赵祺是你杀的吧，这是告你的本子。”
轰！
陆元如遭霹雳，汗流浃背，没想到副统领会如此直接，直接摧毁他心里的防御。
不用猜就知道，告自己的人肯定是王荣了。
“是。”
陆元觉得，这个时候再说谎，只会让副统领起更大的杀心。
郑裕似乎对陆元的回答很满意，放下折子。
“前因后果我已知晓，你有胆，有识，有智，有谋，且有一颗赤胆忠心，是难得的人才，我很欣赏你。
“镇魔司有镇魔司的规矩，你以猎魔人的身份杀了猎魔使，是以下犯上。
“以副使的身份，杀了他的同门师兄弟，是欺上瞒下。
“在朱雀审判庭里，当着朱雀神王的神像，你编造弥天大谎，所有人知道你在说谎，你也知道所有人都清楚，却没有人揭穿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元跪地，伏拜道：“属下认罪，请副统领明示。”
郑裕沉默片刻，言道：“是因为从来没人这样做过，也没人敢做，你让所有人都很好奇，倒想看看你能在朱雀城翻起多大风浪。”
他站起身，走到长案一角，俯视着陆元，又说道：“王荣上报，郭家镇有妖魔作乱，你协助他处理，去吧。”
就这？
陆元一肚子疑惑，不明白副统领为什么不惩罚自己。
又是王荣管辖的区域出了乱子，每次帮他处理案子，都不会有好事，而且危机重重，相信这一次也一样。
“是，定不负副统领厚望！”
陆元起身，恭敬鞠躬后，退后几步离开。
“陆元。”
郑裕喊住他。
陆元转身，躬身听命。
“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碰的案子别碰，你一招失算，神魂尽毁，懂吗？”
郑裕双手附后，威严提醒。
“是，属下懂了。”
陆元再次躬身敬拜后转身离开。
他恍恍惚惚走出去，脑袋乱哄哄一片。
说懂了，似乎懂了，又像是没懂，根本不知道副统领具体在暗示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
去小绿芽家里，商议订购一百把斩妖刀。
协助王荣，处理郭家镇的案子。
他最后的提醒，只当是醒世警言，不向任何人说起今日的事，不再触碰朱雀城里阴谋扒皮的案子。
也只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善恶难辨，黑白难分，真假难知，朱雀城里好似隐藏着巨大的谜团，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陆大人。”
陆元听到青羽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谦和点头回应，说道：“青羽小姐，方才副统领令我去城东北角的铁匠铺打一百把刀，要花费些银子，让我给你说一声。”
青羽点颌道：“没问题，等我去金部司领了定金，会给你送去。”
陆元又说道：“定购这么多刀，要花费不少银子，不知你有没有空，一起去铁匠铺商议下价格。我嘴笨，青羽小姐擅长言辞，说不定能给镇魔司省不少银子。”
陆元看似木讷，说话倒是中听，且有信服力，平日里习惯端着的副统领侍女捂嘴羞笑，说道：“陆大人谦虚了，副统领这里事务多，作为奴婢少有空闲，陆大人只管去议价便可，我会安排人去核实。
“等刀打造好，府库验查合格，银子自会如数交付。或者，等陆大人商议好价格，我就去金部司把费用取出来，交给陆大人。”
副统领和侍女青羽的包容客气，让陆元有些晃神，明明是一个死局，为何有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有劳青羽小姐，我还要协助王大人处理郭家镇的案子，就不打搅了，告辞。”
陆元客气拱手后离开。
青羽站在镇魔大殿门口，望着他越走越远，真是一个有趣又让人难以琢磨的人。
陆元走回私人公署的路上，沿途遇到一些陌生的面孔，纷纷朝他打招呼。
穿上这身官袍后，不用见到衙门里的人就下跪问候，倒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点头问候，或唤一声‘见过陆大人’。
终于有了直起腰做人的感觉。
得到了尊重，但也体会到，一入官场深似海，步步充满玄机，一招不慎，身死魂灭。
远远看到紫云站在私人公署门前等候，好似自己不在，她就失去了依仗，见到他后脸上露出了喜色，眼中有了光彩。
“陆大人，您回来啦。”紫云走上前来迎候。
“嗯，你怎么出来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在里面休息便好。”陆元说着往院子里走。
“陆大人有什么要置办的，比如笔墨纸砚，摆件，酒茶之类的，奴婢可以去内务司去领。”紫云跟在后面问道。
“这……”陆元扫视一圈，确实屋里空空的，需要些装饰，“我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些事你自己看着安排就行，对了，你帮我去办件事。”
“陆大人请吩咐。”紫云终于能帮陆大人办些事了，眼睛顿时一亮。
“你去九号私人公署，去找王大人，问他郭家镇的案子什么时候去调查，需要我怎么协助。”陆元想了想，吩咐道。
之所以让紫云去，确实是不想看到他。
这人三番五次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心里憋着一股气，怕见到他一时言语不和动起手来，再把他斩杀了。
这里是镇魔司，一旦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是，奴婢这就去找王大人。”
陆元本以为她会对王荣畏惧，她眼神里透着果敢，也许只是对自己有些怯懦局促。
紫云心里清楚。
陆大人就是她的命运之神，自己好似他腰带上的挂坠，他官运亨通，荣耀显赫，自己也会被人高看一眼。
他若被人欺压，自己会更加凄惨受辱。
甚至可以说。
陆大人就是她的命，比起她的卑微贱命，这个命有更高贵的命格和荣耀。
所以。
只要是陆大人吩咐的事，她会不遗余力的去完成，哪怕粉身碎骨。
紫云出了大门，去王荣的私人公署。
陆元前往铁匠铺，跟铁匠和小绿芽商议下价格，把这批刀的事定下来。
来到镇魔司大门外。
马倌郑老牙刚喂了马匹，见他出来，朝他招手，笑得一脸褶子，露出孤独的老牙，“陆大人，来，来。”
陆元快步走过去，拱手道：“郑爷，您找我有事？”
郑老牙拉着他的手，走向马厩，热情道：“我就知道你这娃有出息，这不就当上猎魔使了，镇魔司里就二十来个有官衔的，你就是其中一个，了不起的很嘞。”
陆元谦虚笑道：“运气好罢了，镇魔司里不是还有朱雀裁决使，护殿大能，我官职微末可不敢说了不起。”
郑老牙摆手笑道：“那些都不露面，不管事儿，论管事儿掌权的还得是你们。你这娃谦虚稳当，好得很嘞。当上猎魔使了，给你挑个马匹骑。虽说是公务马，谁都可以骑乘，可选定了也等于默认是你的马了。”
他指了指马厩里的几匹马，说道：“这几个还没人选，老头子我考考你的眼力劲，说哪个脚力最好，最有灵气。”
陆元走进马厩，挨个拍拍马背，看看牙口，蹲下身看了看马蹄，最后选定三匹马，分别是枣红、黑色和白色。
“要说选一匹最佳的，这一匹白马。”陆元拍了拍白马的背说道。
“哎呀，你小子，”郑老牙指了指陆元，“选马果然有一套，论脚力这匹马最有劲儿，论脾气也属他最犟，不听使唤，才最不受待见。可话说回来了，庸才最听话，越是有能耐的越难驯服，能不能驾驭他，得看你本事。”
陆元有驯驴子和狗的经验，懂得动物也得沟通，不是它们听不懂，只是没说到它们心坎里，懒得回应而已。
“郑爷，瞧好了。”
陆元靠近白马耳朵，小声说道：“听到了吧，你最不受待见，愿意跟我混的话，经常带你去山野奔腾，斩妖除魔，驰骋沙场。你要是不愿意，就天天在马厩里耗着吧，指不定哪天被人拖去拉车了。”
白马打响鼻摆头。
陆元回头望着郑老牙，问道：“郑爷，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郑老牙呲牙咧嘴笑道：“这马儿跟人一样，矫情的很嘞，越是倔，越是扭捏，我看它呀，是听心坎里去了。说的啥呀？”
陆元解开解开缰绳，把它牵出马厩，笑道：“这个是我相马的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
郑老牙爽朗笑道：“你小子还给老头子卖起关子了，成，你骑着试试，看它会不会尥蹶子。”
陆元纵身跃上马背。
魁梧彪悍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跃起，撒欢一样，展示自己的风采，似乎对主人很满意。
“跑一圈。”
郑老牙扬声喊道。
“驾！”
陆元一抖缰绳，白马沿着广场奔驰一圈，马蹄翘在青石板上，哒哒脆响，快如烈火。
“成啦，去吧！”
郑老牙笑着摆手。
陆元挥手致谢，骑着白色宝马，沿着大街，朝东向疾驰而去。
郑老牙揣着袖子，一脸得意。
靠他娘。
一院子人没一个识货。
这么多马，就这匹脚力最好，最有灵气，跟妖兽杂交产的白马龙驹夜行八百里，这马能一口气夜行六百里，说是朱雀城第一神驹都不为过。
说这马太暴躁难驯，是劣马，咋不说自己没眼光是蠢材。
这人相马，谁说不是马相人。
嗯。
我看这娃中，是个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