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泛鱼肚白,海雾还没散尽。
听涛居的院子里,昨夜的血迹已经没了。
青石板被刷得发白,缝隙里连一丝暗红都找不见。
只有墙角那丛叫不出名的紫色海草,叶尖上挂着未曦的露水,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像刚哭过。
霍玲珑起得早。
后背的伤不深,敷了随身带的金疮药,火辣辣的疼变成了钝痛。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湖蓝色衣裙,头发仔细梳好,插了支简单的白玉簪。
镜子里的人,眼底有血丝,但眼神清亮。
胖老板娘送来早饭,一碟腌海带丝,一碗鱼片粥,蒸得松软的白面馒头。
她什么也没问,只说了句:
“夫人,今日天阴,海风大,出门多披件衣裳。”
霍玲珑道了谢,坐下慢慢吃。
粥很鲜,但她尝不出味道。
脑子里过的是昨夜那三具尸体,那少年空洞的眼睛,还有窗外那双窥视的眼。
她确定。
除了刺客和那少年,还有第三波人在看。
张横敲门进来,脸色凝重。
“夫人,打听过了。”
他压低声音:
“‘玲珑阁’是珍珠商会在城中心的主铺,三层楼,只接待大客。”
“苏晚晴名声很复杂。”
“有人说她八面玲珑,跟各路神仙都能说得上话。也有人说她心狠手辣,吞了不知多少对手的生意。”
“但有一点,她做生意,信誉极好,说一不二。”
“昨夜的事呢?”霍玲珑放下勺子。
“没动静。”
张横摇头,露出惭愧色:
“城里静悄悄的,连个寻人的告示都没有。”
“那三艘‘巡海鹞’天没亮就起锚离港了,往东北方向去,走得急。”
他顿了顿:
“还有件事古怪,码头那个焦管事,昨夜死了。”
霍玲珑抬眼:“怎么死的?”
“说是失足,从自家阁楼摔下来,脖子断了。发现时人都硬了。”
张横声音更低了:
“但他家阁楼的栏杆,有人检查过,结实的很。”
灭口。
霍玲珑心里一沉。
焦管事验过他们的货,或许看出了什么不该看的,或许只是被怀疑多嘴。
珊瑚城的水,比预想的更浑,也更冷。
辰时二刻。
霍玲珑只带了张横和两名朱雀卫,抬着一口镶铜边的木箱,往玲珑阁去。
陈三水留在客栈,照看剩余的人和货。
街道刚醒。
挑担卖海货的,支早点摊的,扛着渔网往码头走的,人渐渐多起来。
珊瑚城的白日,热闹得近乎嘈杂,各色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
空气里飘着鱼腥,香料和某种甜腻花果混合的怪味。
建筑上的珊瑚贝壳在晨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花。
但霍玲珑注意到。
一些店铺的伙计,在她经过时,会短暂地停下手里的活,目光快速扫过她和她身后的箱子,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巷子口。
偶尔有闲汉蹲着抽烟,烟雾后的眼睛,浑浊而警惕。
玲珑阁很好找。
城中心最宽阔的海珠街上,一座三层的独栋小楼。
外墙用整块的乳白色珊瑚石砌成,雕着繁复的海浪与鲛人图案。
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玲珑阁”三个字写得秀气,却透着一股筋骨。
门口没有护卫,只站着个穿淡青衣裙的少女,十四五岁模样,梳着双丫髻,见霍玲珑到来,屈膝一礼,声音清脆:
“可是西南王府霍夫人?会长已在三楼静候,请随奴婢来。”
一楼是寻常铺面,摆着珍珠、珊瑚、玳瑁制品,还有各色海外奇珍,光可鉴人。
客人不多,但穿戴皆是不凡。
少女引着他们径直穿过铺面,从侧边一座雕花木楼梯上去。
二楼是隔开的雅间,门都关着,隐隐传出低语声。
三楼则完全不同。
整层楼打通了,极为开阔。
地面铺着深蓝色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四面都是极高的窗户,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帘,海光透进来,被滤成柔和的、水波般的明暗。
临窗摆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长案,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套精致的海螺茶具,一只青铜香炉里燃着淡淡的,带着冷梅气息的香。
一个女子,背对着楼梯,正站在窗前看海。
她身量高挑,穿一袭月白色的宽袖长袍,料子极薄,随着窗外吹来的微风轻轻拂动,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肩背线条。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子绾在脑后,露出修长的颈项。
“会长,霍夫人到了。”
少女轻声禀报,然后悄步退下。
女子转过身。
霍玲珑第一次见到苏晚晴。
她约莫三十上下,面容算不得绝色,但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清晰而克制。
皮肤是久居海上的人特有的、细腻的象牙白。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瞳孔颜色比常人稍浅,像是蒙着一层海雾,看人时并不锐利,甚至有些散漫,但当你与她对视,却会觉得那雾后是无底的深潭,什么情绪都沉进去,泛不起一点波澜。
“霍夫人。”
苏晚晴开口,声音不高,平稳得像无风的海面,“远道而来,辛苦。请坐。”
她在长案主位坐下,抬手示意对面。
姿态从容,没有刻意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霍玲珑落座,张横和朱雀卫将木箱轻轻放在案边,退到楼梯口守候。
“昨夜在听涛居,休息得可好?”
苏晚晴拿起茶壶,开始烫杯,动作行云流水。
“还好。”
霍玲珑补充道:
“只是初来贵地,有些认床。”
苏晚晴微微抬了下眼,那层海雾似乎波动了一瞬,又恢复平静。
“珊瑚城是个不夜城,夜里难免有些声响。没惊扰到夫人就好。”
她将一杯冲泡好的茶推到霍玲珑面前。
茶汤是浅金色,里面沉着两片蜷曲银白色的叶子,散发出清冽响起,仿佛海风拂过冰山的气息。
“冰海银针,产自极北浮冰之畔,十年方能采摘一次。”苏晚晴自己也端起一杯,“清心,明目。”
霍玲珑尝了一口。
茶味极淡,入口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后,却有一股暖意从胃里缓缓升起,昨夜的疲惫和紧绷竟真的散去少许。
好茶,也是下马威,好似在提醒:
这等珍品,西南没有。
“多谢苏会长款待。”
霍玲珑放下茶杯,言道:
“会长事务繁忙,玲珑不便多扰。”
“此次奉西南王之命前来,一是为采购一些物资,二是希望能与珍珠商会建立长久的贸易往来。”
“这是样品和货单,请会长过目。”
她示意张横打开木箱。
里面整齐地码放着:
十把长短不一的“雷神刀具”,从匕首到短刀,形制各异,但皆线条流畅,寒光内蕴。
五匹王城特产的“云水缎”,轻薄如烟,却在光下流转着水波般的光泽。
还有一小匣晒干的“朱雀草”,叶片赤红,散发着淡淡的暖香。
苏晚晴没有立刻去看货物。
她的目光先落在霍玲珑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向箱中。
她拿起一柄匕首,拔出一半,指腹在刃口上轻轻一抹,又靠近细看刃身的锻纹。
接着是缎子,她抽出一角,对着光看经纬,又在指尖捻了捻。
最后是朱雀草,她拈起一片,放在鼻下,闭眼嗅了嗅。
整个过程。
她没说话,神情专注得像在鉴赏古董。
半晌。
她将东西一一放回原处,抬眼看向霍玲珑。
“刀是好刀。锻打功夫已入化境,更难得的是,里面掺了东西,不是凡铁。这手法,大陆上不多见。”
苏晚晴语气平淡,却一语道破关键:
“缎子也是好缎子,丝质上乘,染工独特,这水色,内陆染不出来。”
“至于这草,火性温纯,蕴含生机,是疗伤固本的极品,亦是炼制某些阳属性丹药的主材。”
“西南王,诚意很足。”
霍玲珑心下一凛。
这苏晚晴的眼力,毒辣得可怕。
“既如此,不知会长对我们的提议……”
霍玲珑稳住心神,切入正题。
苏晚晴却摆了摆手,打断了她:
“货,我可以要。”
“渠道,也可以开。价格,按市价加一成,毕竟你们路途遥远,风险也大。”
她话说得干脆,话语一转,言道:
“但在这之前,我想问霍夫人两个问题。”
“会长请讲。”
霍玲珑伸手,让她有话直说。
“第一,”
苏晚晴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海雾般的眼睛直视着霍玲珑,问道:
“黑岩城赵磬,真是因为十大罪状被诛,还是西南王需要杀一只鸡,给一群猴子看?”
问题尖锐如刀。
霍玲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赵磬修炼邪法,血祭生灵,私藏甲兵,证据确凿。”
“诛杀他,是为民除害,亦是维护王法。”
“至于震慑宵小,若能让其他为恶者心生忌惮,收敛行径,亦是好事。”
苏晚晴看着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又或许没有。
“好,第二个问题。”
她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问道:
“西南王陆元,所求为何?是一城一地的安宁,还是更远的地方?”
这一次。
霍玲珑沉默了片刻。
“王爷所求,最初只是活着,保护身边的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
“后来,是想让朱雀城的百姓不被妖族屠戮。”
“现在,他受封西南王,管辖十八城,所求的,自然是让这十八城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再受盘剥、战乱、邪祟之苦。”
她顿了顿,抬头直视苏晚晴,淡然笑道:
“至于更远的地方,若连脚下之地都守不好,何谈远方?”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海雾般的眼里,第一次有了些微清晰的、类似欣赏的情绪。
“很实在的回答。”
她点了点头,回道:
“最后一个问题,不是问西南王,是问你。”
霍玲珑一怔。
“昨夜,你差点死了。”
苏晚晴的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说今天天气:
“若非我的人刚好在附近,你现在已经是一具漂在海上的浮尸。即便这样,你今早还是来了,坐在这里,和我谈生意。你不怕?”
霍玲珑手指蜷了一下,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怕。”
她承认下来,说道:
“但怕没有用。”
“我死了,王爷会伤心,但商路还得有人来打通。”
“我既然接了这差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
她看向窗外茫茫的海,似乎已经洞察了对方的心思,淡然自信道:
“会长既然出手救了我,至少说明,现阶段,会长不想让我死,也不想让西南王这条线断。”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长案旁。
一时寂静。
只有海风穿过鲛绡帘的细微声响,和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的轨迹。
苏晚晴忽然笑了。
不是客套的笑,而是真正从眼底漾开的一点笑意,让她整张脸瞬间生动起来,那层海雾仿佛散去了些许。
“霍玲珑……”
她念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头,说道:
“我有点明白,陆元为何让你来了。”
她不再多言,从案下抽屉里取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羊皮纸,推到霍玲珑面前。
“这是契约。”
“第一批货物清单和价格在上面。”
“寒铁、深海沉银、星纹珊瑚,你要的数量,三个月内分批交付。”
“龙涎香极品存货不多,只能先给三成,后续再想办法。”
“付款方式,一半用等值的雷神刀具和云水缎抵,另一半,用这个——”
她又推过来一张更小的纸条。
霍玲珑接过纸条,上面只写着一个地名和一个人名“潮音阁,鲛女涟。”
“她要一种只生长在西南火山腹地的‘地心火莲’,年份需百年以上。找到,带来。她的报酬,会比你想象的多。”
苏晚晴说完,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继续道:
“契约五年为期。”
“五年内,珍珠商会是西南在东海唯一的指定贸易伙伴,反之亦然。”
“五年后,视情况再续。”
条件清晰,甚至算得上优厚。
霍玲珑仔细看过羊皮纸上的条款,确认无误,取出随身的小印,沾了印泥,盖在乙方位置。
苏晚晴也盖上了那枚珍珠含“苏”字的印章。
契约成。
“货物交接的具体事宜,我会派人与你手下对接。”
苏晚晴收起自己那份契约,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
“霍夫人可以在珊瑚城再留两日,逛逛。”
“‘海市蜗楼’今晚有市集,或许能找到些有趣的东西。”
“‘潮音阁’在城东临海悬崖下,路不好走,去不去随你。”
她站起身,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霍玲珑也起身,行礼:
“多谢会长,告辞。”
走到楼梯口时,苏晚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的,却清晰入耳:
“霍夫人,珊瑚城很美,但吃人。”
她顿了顿:
“归墟海市的‘摆渡人’,欠我一次人情。”
“若你真遇到海上的死局,提我的名字,或许有用。”
霍玲珑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苏晚晴已经重新站到了窗前,背对着她,月白色的袍袖被海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的身影映在满窗的海天之间,显得既清晰,又遥远。
“感谢苏会长。”
霍玲珑转身下楼。
走出玲珑阁,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街道上依旧喧嚣,人声鼎沸。
张横跟上来,低声问:
“夫人,成了?”
“成了。”
霍玲珑吐出两个字,手心却微微有汗。
契约拿到了,但苏晚晴最后那句话,那声提醒,却比任何条款都重。
她抬头,看了一眼三楼那扇窗。
鲛绡帘后,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依然立在窗前,仿佛从未动过。
海风拂过珊瑚城,带来了远方的潮声,也带来了更深、更不可测的暗流。
而那张写着“潮音阁,鲛女涟”的纸条,在霍玲珑袖中,沉甸甸的,像一块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