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带着关乎国本的密诏与密函,如同离弦之箭般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中,奔赴上郡。李斯站在窗前,直至马蹄声彻底消散,才缓缓收回目光。他脸上没有丝毫派遣心腹后的松懈,反而愈发凝重。因为接下来,他将面临一个更为艰巨、也更为诡异的任务——**维持“皇帝未死”的假象**。
秘不发丧,古已有之,多用于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以防天下动荡,奸人趁机作乱。但如眼下这般,皇帝崩于巡游途中,远离政治中心,内外信息隔绝,其操作难度与风险,堪称极致。
李斯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首先召来了杨端和与几位知晓内情、绝对可靠的随行太医。
“陛下龙驭上宾之事,”李斯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乃帝国最高机密!在我等返回咸阳,新君即位之前,若有半分泄露,在场诸位,皆族诛!”
众人心头一凛,齐齐躬身:“谨遵丞相令!”
“杨将军,”李斯看向杨端和,“沙丘宫内外封锁,需更上一层楼。以‘陛下需极致静养,恶鬼侵扰’为由,将封锁圈扩大。所有郎卫,分作三班,日夜巡逻,许进不许出。原有侍从、宦官,除必要留下照料者,其余皆暂时集中看管于偏院,饮食由你部统一配送。敢有私下交谈、窥探、传递消息者,立斩!”
“末将领命!”杨端和肃然应道。他知道,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稍有差池,便是泼天大祸。
“诸位太医,”李斯又转向太医们,“陛下‘病体’的维持,便拜托诸位了。每日‘诊脉’、‘进药’,需如常进行,且需做出陛下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的假象。药渣需妥善处理,不得令人看出破绽。陛下龙体……”他顿了顿,声音略带一丝沙哑,“需用你们所知的一切方法,尽量维持……原貌。”
太医们自然明白“维持原貌”意味着什么,这是要他们对始皇遗体进行防腐处理,以争取时间。此事虽犯忌讳,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众人只得硬着头皮应下:“臣等必竭尽所能!”
安排完最核心的保密与遗体处理事宜,李斯立刻回到了临时充作政务处理中心的偏殿。案几上,已经堆积了一些从咸阳快马送来的常规奏报,以及随行官员请示的一些事务。此刻,这些原本普通的文书,都成了需要小心应对的考验。
他必须模仿始皇的口吻和笔迹进行批阅!好在,他身为丞相,长期辅政,对始皇的决策风格、常用语气乃至笔迹特点都了如指掌。他铺开一份关于关中粮仓储备的奏报,凝神静气,提笔蘸墨,开始模仿那熟悉的、略带棱角的笔迹批阅起来。
“准奏。”“知道了。”“交丞相府核议。”“驳回,其议不妥。”
他的动作流畅,批示果断,尽量模仿始皇晚年那种简洁、甚至略带不耐烦的语气。每一笔落下,都仿佛有千斤重。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属于李斯个人的风格,更不能让任何人从批阅中看出皇帝已无法视事的迹象。
除了批阅奏章,他还需“制造”声音。偶尔,他会以丞相身份,向宫外等候的官员传达一些“陛下”的简单口谕,如“陛下稍安,需静养,诸卿各司其职”,或是“今日免朝,有事呈报丞相府”。他甚至会安排心腹,在特定时间于始皇寝宫外弄出一些细微的、仿佛皇帝翻身或咳嗽的动静。
整个沙丘宫,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表面上看,依旧是皇帝巡幸驻跸的行宫,戒备森严,一切如常。但在这平静的水面之下,是李斯凭借一己之力,以精密的算计和强大的心理素质,勉强维持着的惊涛骇浪。
他几乎不眠不休,白天处理政务,应对各方试探,夜晚则要检查保密措施的落实情况,听取太医关于遗体保存的汇报,同时还要密切关注外界,尤其是咸阳方向的任何风吹草动。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体力的巨大消耗,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鬓角甚至一夜之间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有一次,一位不明就里的随行郎官,因事务紧急,试图强闯寝宫区域面圣,被郎卫拦下后仍大声喧哗。李斯闻讯赶来,当着众人的面,以“惊扰圣驾”为由,毫不留情地将其杖责三十,革去职务,押送看管。其手段之凌厉,震慑了所有潜藏的不安分因素。
所有人都感觉到,丞相李斯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言辞谨慎的文臣之首,而是变得果决、冷峻,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铁血。他们只以为是皇帝病重,丞相压力过大所致,却不知,这位丞相正独自背负着天塌般的秘密,在为帝国的平稳过渡争取着最宝贵的时间。
每一天,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李斯站在沙丘宫的最高处,眺望着咸阳的方向,心中计算着使者往返的时间,期盼着扶苏能够尽快到来,结束这令人窒息的“秘不发丧”之局。他知道,这个秘密,维持得越久,风险越大,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条险路上,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