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徐州行辕。钱谦益被亲兵引至书房的路上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自他出使山东到被强行“请”至随军南下,这一路上目睹林天先是摧枯拉朽般攻下了峄县,拿下徐州更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再见其治理地方的老辣手段,他早已没了最初的倨傲,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一丝寻求进身之阶的渴望。
“钱先生,到了。”
亲兵一声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儒衫,深吸一口气,迈入书房。
林天正伏案批阅文书,闻声抬头,目光平静无波:“牧斋先生,请坐。”
“谢……谢总督大人。”钱谦益小心翼翼地在对面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面,姿态放得极低。
“先生在徐州这些时日,观我治下,与南京相比如何?”林天放下笔,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审视。
钱谦益心头一紧,知道考较来了,连忙躬身道:“总督大人文韬武略,治军严明,抚民以宽,徐州旬日之间,百业渐苏,民心初定,此乃……此乃古之良将能臣亦难企及。南京……南京朝堂,衮衮诸公,争权夺利,苟安一隅,实难与大人相提并论。”他这番话虽有奉承之嫌,却也大半出自真心。
林天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先生乃东林魁首,当今江南文坛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如今之势,先生以为,江南士林,对林某,对陛下(指崇祯),是何看法?”
钱谦益沉吟片刻,谨慎措辞:“回大人,江南士林,大多仍怀忠君报国之心,然……然对马、阮把持朝政,排斥异己,亦多有不满。只是大人挟……不,奉陛下南来,兵锋强盛,故令不少人心中恐惧,裹足不前。”
“恐惧?”林天轻笑一声,“是恐惧我林某人的刀锋,还是恐惧他马士英的清算?亦或是,恐惧这变幻的时局,不知该将身家性命寄托于谁?”
钱谦益额头微微见汗,不敢轻易接话。
林天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我欲平定天下,驱除鞑虏,此绝非为一己之私。然独木难支,需天下有识之士共襄盛举。江南,乃财赋重地,文华所在,若能归心,则大事可成。强行征伐,玉石俱焚,实非我所愿。”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钱谦益:“牧斋先生,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以你之声望笔墨,为江南士林,廓清迷雾,指明前路?”
钱谦益心中剧震,他明白,这是林天要他用笔杆子为武器,去瓦解南京朝廷的士心根基!这是投名状,也是他能否在林天这里立足的关键。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强烈的求生欲和对未来权位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立刻离座,深深一揖:“蒙总督大人不弃,谦益愿效犬马之劳!定当竭尽所能,以笔墨为刃,定助大人收江南士林之心!”
“好!”林天抚掌,“先生且宽心去做。需要什么,尽管向督政司提,无有不允。你的家眷,我也会派人妥善照料,接来徐州团聚。”恩威并施,既是承诺,也是警告。
钱谦益感激涕零,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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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咱们的钱大师就在徐州行辕提供的静室内,开始了奋笔疾书。
他首先写了一封致江南诸多好友、门生的长信。信中,他并未直接劝降,而是以亲眼所见,详细描述了林天这里的军容之盛、军纪之严,以及其在徐州推行仁政、安抚百姓的种种举措。他极力渲染林天“奉天讨逆、志在匡扶”的“忠义”形象,将马士英、阮大铖刻画成“蒙蔽圣听、结党营私、迫害忠良、断绝北饷以致强兵于外”的奸佞。他痛心疾首地呼吁旧友们,要明辨忠奸,以社稷苍生为念,勿要再受马、阮蛊惑,应为“王师南下、肃清朝纲”做好准备。
这封信,情真意切,字里行间,处处引经据典,充分展现了钱谦益作为文坛宗师的笔力。他将林天的武力威慑包装成了“王师”,将林天南下这一系列的军事行为解释为“匡扶”,极大地淡化了其“跋扈”的一面,突出了其与南京奸臣的对立。
紧接着,他又以个人名义,撰写了一篇《告江南士绅书》。这篇文章更为直接,分析了当前天下大势,指出南京朝廷腐败无能,内斗不休,难以持久;而林天手握强兵,占据大义名分(崇祯),治理地方颇有章法,乃未来天下所系。他呼吁江南士绅,为自身身家性命、祖宗基业计,应“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动与徐州方面接触,支持“王师”,至少也应保持中立,切勿为马、阮陪葬。
两篇文章写就,钱谦益仔细校阅数遍,自觉满意,这才呈送给林天过目。
林天看后,点了点头:“牧斋先生果然大才。就按此意,着人大量誊抄。另外,先生可否再以陛下名义,草拟一份《招贤榜》?内容嘛,就是诚邀江南有才德之士,不论出身,皆可来徐州,陛下与我将量才录用,共商国是。”
钱谦益自然无有不从。
到第二天,一批经过精心挑选、身手矫健的信使,携带着钱谦益的亲笔信、抄录的《告江南士绅书》以及盖有崇祯皇帝玉玺的《招贤榜》,分成数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开始南下潜入江南各地。
这些信件和文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迅速在苏南、浙北的士绅圈层中激起了巨大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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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苏州,拙政园。**
一场江南文人的雅集诗会正在举行。园内亭台水榭,曲径通幽,才子名士们饮酒作对,看似风流惬意,但话题却不可避免地绕不开北方的局势。
“诸位可曾听闻牧斋公(钱谦益)近况?”一位中年士子压低声音问道。
旁边一人立刻接口:“岂止听闻!我一位在常州的老友,前日竟收到了牧斋公的亲笔信!信中所述,着实……骇人听闻又发人深省啊!”他虽未明言信的内容,但那神情语气,已足以引人遐想。
“我也听说了,据说那林天在徐州,并非一味杀戮,反而推行仁政,免除赋税,开设药局,颇得民心。”
“牧斋公在信中痛斥马、阮误国,称林天乃奉天讨逆,这……”
“还有那《招贤榜》,可是用了先帝的玉玺!这名义上……”
众人议论纷纷,以往对林天“逆贼”的固有印象开始动摇。钱谦益作为东林领袖、文坛泰斗,其言论在江南士林中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他的“倒戈”,让许多原本就对马士英政权不满的士人,心思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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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南京,某位致仕官员府邸。**
几位对马士英不满的官员秘密聚会,传阅着偷偷带入南京的钱谦益书信抄本。
“牧斋公此言,可谓一语中的!马瑶草、阮集之(阮大铖字)倒行逆施,排除异己,如今更是引狼入室……不,是逼反了林天这等强藩!朝廷……危矣!”一位老者捶胸顿足。
“如今林天手握大义名分,兵强马壮,又得牧斋公为其张目,江南人心浮动。我等若再不作打算,难道真要等着林天打过来,或者被马士英清算吗?”另一人忧心忡忡。
“或许……或许可暗中遣人,与徐州方面接触一番?”
这个提议,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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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南京内阁。**
马士英脸色铁青,将一份抄录的《告江南士绅书》狠狠摔在阮大铖面前:“你看看!钱谦益这个老匹夫!他竟然敢……竟然敢如此公然为林天张目,诋毁朝廷!还有这份《招贤榜》,用的是崇祯的印!这是要掘我等的根基啊!”
阮大铖亦是咬牙切齿:“定然是林天逼迫牧斋所为!此獠奸诈,不仅用兵,更善攻心!必须立刻严厉禁绝这些邪说谬论!凡有私藏、传播钱谦益书信及伪榜者,均以通敌论处!”
然而,禁令易下,人心难控。钱谦益的笔墨,如同病毒般在江南士绅阶层中隐秘传播,不断侵蚀着南京朝廷本就脆弱的统治基础。恐慌、观望、乃至暗中投机的情绪,在金陵城内外蔓延。林天利用钱谦益发动的这场文墨攻心战,其效果,正开始逐渐显现。江南的人心壁垒,已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