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只当这些是寻常日子里的絮语,像风吹过树叶的声响,翻过书页就忘了。
直到今日,看着克己因一个名字而亮起来的眼睛。
看着它攥着衣角、声音发颤的模样。
才忽然懂了。
——名字从来不是天生就有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出来的,是旁人一点点认出来的。
就像给院角的月季起了“胭脂雪”。
往后晨起浇花时,握着水壶往花瓣上洒水。
看着那粉白的花瓣沾着水珠,就会笑着跟它打招呼:
“胭脂雪,今天开得更艳了。”;
给院中的旧藤椅起了“老伙计”。
傍晚坐在上面摇着蒲扇,听着巷子里的蝉鸣,就觉得它能懂你没说出口的心事,能接住你不经意间叹出的气。
认下了,往后的日子里就能天天见,见了就热络地喊一声它的名字。
那股子亲近劲儿,比冬日里的暖炉还让人安心。
凌尘的脚步慢了些,玄色衣袍的摆动也缓了下来。
他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天边的薄暮像被打翻的墨汁,一点点晕染开来,竟像极了当年巷口的暮色。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贴着温热的衣襟,忽然想起自己名字的由来。
是父亲在他启蒙时,握着他的小手,指着《楚辞》里“凌尘飞景”四个字,声音温和却坚定:
“愿你心向清朗,不坠尘泥。”
那时的他还小,只盯着书页上的字迹发呆,当是父亲随口的期许。
如今走过这许多路,见过这许多人,经历过风雨,也感受过暖意,才明白这名字里藏的重量。
——原是要他在这浮沉世间,既记得来路巷弄里的烟火暖,也守得住前行路上的清朗光。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过他的脚边。
这次的风却不似当年那般清冷,反倒带着几分温和,像是拂过老槐树的风,带着熟悉的暖意。
他紧了紧袖中的紫金令牌,令牌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几分踏实的触感。
他抬眼望向前方渐浓的夜色,眼底多了几分清亮。
继续往前走去,脚步里没了先前的淡然,多了几分笃定与从容。
暮色早已漫过整条街巷,像泼洒开的浓墨,将青石板路染成沉沉的墨色,连墙根下蜷缩的枯草都隐入了阴影里。
前方不远处,客栈的檐角挑起两盏红灯笼,已悠悠亮了起来。
暖黄的光晕透过蒙尘的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菱形光影,像打碎了一地的碎金,又被晚风揉得微微晃动。
凌尘的脚步在灯笼的光晕边缘稳稳停住,玄色衣袍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
衣料上绣着几缕不易察觉的银线暗纹,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抬手按住被风吹乱的衣领,指腹摩挲过领口的盘扣,那枚木质扣子里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余温。
他侧过身,目光缓缓落在身旁的克己身上。
小家伙正仰着头,鼻尖微微皱起,专注地望着那盏在风里摇晃的灯笼。
毛茸茸的尾巴不自觉地随着灯笼摆动的节奏轻轻扫过地面,尾尖的绒毛蹭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痒意。
它鼻尖还沾着点巷弄里的尘土,灰扑扑的一小团,像颗刚从松土里刨出来的糖炒栗子,透着股憨态可掬的鲜活。
“浅尘只是我的化名。”
凌尘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湖面的细雨,被风卷着,恰好飘进克己的耳朵里。
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衣襟,指尖顺着衣料上的褶皱轻轻抚平。
“我真正的名字是凌尘。”
“凌……尘?”
克己猛地回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笼暖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淬了碎星的琉璃。
它那双总爱耷拉着的尖耳朵“唰”地竖了起来,耳尖的绒毛都因激动而微微颤动。
连方才还跟着灯笼晃悠的尾巴都瞬间僵住,紧紧贴在身侧。
它张了张嘴,喉结在细小的脖颈里滚了滚,却没发出完整的音节。
小爪子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或许也会是唯一一次,一位强者主动说对他说起自己的真名。
在这妖魔混杂、弱肉强食的烬都。
真名是比一切都更隐秘的存在。
寻常人便是追问,也未必能得一句真话,哪能像这样,轻描淡写地对它言明?
凌尘看着它这副震惊又无措的模样,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他不再多言,抬步走向客栈门口,玄色靴底踏过灯笼投下的暖光,影子在青石板上被拉得忽长忽短,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进去吧。”
他伸出手,指尖叩了叩客栈的木门,随即握住那枚冰凉的铜环。
轻轻一推,老旧的门轴发出“吱呀——”的悠长轻响。
带着客栈里特有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有饭菜的香气,有木柴燃烧的暖意,还有旅人低声交谈的絮语。
克己还愣在原地,爪子悬在半空,像是还没从方才的震惊里回过神。
它望着凌尘走进客栈的背影,玄色衣袍在暖光里划出一道沉静的弧线。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掌心不知何时竟泛起了热意,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直到客栈里传来掌柜招呼客人的声音。
它才猛地回神,连忙小跑着追上去,小爪子“哒哒”地踩过青石板,跨过门槛时因跑得太急。
脚尖差点绊在门槛上,慌得连忙伸出爪子扶住门框。
指尖蹭过木门上粗糙的木纹,才堪堪稳住身形,耳尖却已红透。
“凌、凌尘先生……”
它站在客栈门口,望着不远处柜台前的身影。
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尚未褪去的怯意,又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雀跃,像揣了颗刚融化的糖,甜意从声音里溢了出来。
凌尘已在柜台前停下,正低头听掌柜说着什么,闻言缓缓侧过头。
目光落在它身上,漆黑的眼底映着客栈里跳动的烛火,带着几分温和。
他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那一刻,客栈里跳动的烛火,窗外渐浓的夜色,还有柜台后掌柜拨弄算盘发出的“噼啪”声,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克己只觉得,这两个字从自己舌尖滚出来时,比巷口铺子卖的桂花甜饼还要实在。
暖意在胸腔里慢慢散开,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
原来,被人这样郑重地告知真名,被人这样温柔地回应,是这样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