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时间倏忽而过。
清溪村在“华诚国际”介入后，那些试图伸进来的手似乎暂时缩了回去，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7月14日，清晨。
省城，玉泉省公共资源交易中心。
这座现代化的大厦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在晨光中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的车水马龙。
今天，位于八楼的一号开标大厅，气氛格外凝重。
九点还差一刻，大厅门口已是人头攒动。
穿着各色正装、拎着公文包、神情或自信或紧张的人们聚集在签到台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香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硝烟味。
郝奇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内搭一件质感极佳的深色衬衫，衬得他身形愈发清隽挺拔。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神情干练、提着公文箱的年轻男子，是徐婧灵临时从“正道传媒”法务部抽调来协助他的助理小陈。
两人低调地签到、领取资料，走进开标大厅。
大厅宽敞明亮，呈阶梯式布局，最前方是主持台和巨大的投影屏幕。
台下已经坐了不少人。
郝奇的目光快速扫过全场，立刻捕捉到了几个“熟人”。
在靠后排的位置，宏图路桥的赵德海赫然在座。
他今天穿了一身紧绷的深蓝色西装，肥硕的身躯几乎将椅子填满，脸上堆着刻意的笑容。
他正和邻座一个同样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低声交谈，眼神却不时瞟向前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阴鸷。
他身边还坐着两个同样穿着宏图工装、但神情局促的年轻技术员。
而在前排靠中间的区域，金厦建设集团的团队阵容则显得专业而沉稳。
五六个人，男女皆有，统一的深色西装，胸前佩戴着集团徽章。
为首的项目总监约莫四十出头，气质儒雅干练，正和旁边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低声讨论着手中的技术文件，神情专注。
他们的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厚厚的标书和几台待用的笔记本电脑。
另一侧，天工设计院的团队以两位气质出众的女性专家为首。
一位约莫五十岁，气质温婉，穿着改良中式套装，眼神沉静锐利，正仔细翻看着一叠古建筑修复的彩图；
另一位稍年轻些，齐耳短发，穿着利落的灰色套裙，面前摊开的是污水处理系统的复杂图纸。
她们身后跟着两三个年轻助手，同样神情专注。
郝奇找了个相对靠前但不算太显眼的位置坐下。
小陈迅速将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连接电源，调试设备。
几乎就在郝奇坐下的同时，他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眼看去，只见入口处，孙副局长带着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孙副局长目光扫视全场，当看到郝奇时，眼神明显停顿了一下，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在工作人员引导下，坐到了前排预留的“监督席”位置上。
九点整，厚重的开标大厅门缓缓关闭。
主持人——一位穿着笔挺西装、神情严肃的“华诚国际”高级经理走上主持台。
大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各位投标人代表、各位来宾、各位监督，大家上午好！”
“欢迎参加清溪村莲华山旅游开发及新农村建设一期工程项目开标会议……”
主持人声音洪亮，语速平缓，严格按照程序宣读开标纪律、项目概况。
郝奇靠在椅背上，神情平静，目光落在前方巨大的投影屏幕上。
他看似放松，但身体却处于一种奇异的松弛状态，仿佛一张收起的弓，随时可以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精神高度集中，非人的体质让他的感知变得极其敏锐，会场内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一声压抑的咳嗽、甚至是纸张翻动的频率，都清晰地映照在他的感知里。
当主持人宣布进入唱标环节，由工作人员和现场投标人代表共同检查标书密封情况时，会场的气氛陡然绷紧。
首先唱标的是投资额最大的莲华山旅游公路项目。
“……宏图路桥工程有限公司，投标报价：人民币玖仟捌佰陆拾万元整（￥98,600,000.00）！”
工作人员清晰地报出数字。
赵德海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丝志在必得的笑容，还挑衅般地朝金厦建设那边瞥了一眼。
“金厦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投标报价：人民币壹亿零陆佰叁拾万元整（￥106,300,000.00）！”
这个价格一出，会场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比宏图路桥足足高出了近一千万！
赵德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骂了句什么。
紧接着是技术方案简述。
当金厦建设的代表——那位儒雅的项目总监走上发言席，通过ppt展示他们基于详细地质勘探和气候数据分析做出的高标准、智能化施工方案，强调采用新型环保材料、全程数字化监控、引入专业地质灾害预警系统等核心优势时，整个会场都安静下来。
那份方案的深度、前瞻性和对细节的把控，与宏图路桥代表随后上台时，那份略显空洞、只强调“本地经验”和“快速响应”的方案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连坐在监督席上的孙副局长，都忍不住微微颔首。
郝奇的目光平静地在两方代表身上扫过，心中已有评判。
金厦建设的技术标，显然是下了真功夫。
接着是游客服务中心及古建筑群修复标段。
天工设计院那位温婉的女专家上台，她的发言不疾不徐，却字字珠玑。
她展示了大量现场测绘的图片和数据分析，对古建筑群的病害、材质、工艺进行了极其专业的剖析，提出的修复方案不仅严格遵守“修旧如旧”原则，还创新性地融入了现代展陈理念和智能化环境控制系统。
那份对历史遗存的敬畏与对现代功能的巧妙融合，赢得了场内不少专业人士的点头赞许。
唱标和初步技术阐述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郝奇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偶尔在面前的平板上记录几个关键词。
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专注的气场，无形中让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压低了交谈的声音。
然而，当开标流程接近尾声，主持人宣布进入最后的质疑澄清环节时，一直压抑着情绪的赵德海，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猛地举起手，不等主持人点名，就急吼吼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主持人！我有疑问！对金厦建设参与莲华山公路项目的资格，我有异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赵德海指着金厦建设的代表，一脸义愤填膺：“金厦建设是外省企业！他们在我们玉泉省，特别是莲华山这种复杂山地环境下，根本就没有相关项目的成功业绩！”
“他们的方案写得天花乱坠，全是纸上谈兵！”
“万一中标了，到时候干不了，或者干不好，耽误了工期，谁来负责？这损失，他们承担得起吗？”
他话音未落，坐在监督席上的孙副局长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觉得赵德海的话不无道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赵总提出的这个问题，确实值得关注。”
“投资这么大，工期这么紧，选择施工方，经验和地域适应性也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招标文件里，对业绩要求似乎……”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沉默如山的郝奇，缓缓抬起了手。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连孙副局长也下意识地停下了话语。
“孙副局长，赵总，”郝奇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整个会场，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关于业绩问题，招标文件第三章，第5.2款，明确要求：‘投标人须提供近五年内承担过类似规模山区二级及以上公路施工的业绩证明（至少一项）’。并未限定地域。”
他目光转向金厦建设的代表，语气平稳无波：“请金厦建设的代表，出示一下你们在云贵高原xx盘山公路改扩建项目的竣工验收报告复印件，以及该项目的业主评价书。”
“我记得，那条路的海拔落差和地质复杂程度，似乎远高于莲华山？”
金厦建设的项目总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浓的敬佩和感激。
他立刻示意助手打开公文箱，迅速找出郝奇所说的文件，快步走上台，将其展示在投影仪下！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那份国家级重点工程的竣工验收报告，业主评价更是给出了“优+”的评级！
“至于地域适应性……”郝奇的目光淡淡扫过脸色铁青的赵德海，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冰冷的嘲讽弧度。
“宏图路桥作为本地企业，经验丰富......”
“那请问，贵公司拟投入本项目的项目经理，近三年内负责过的、与莲华山地质条件类似的山地公路项目是哪一条？施工日志和业主评价能否现在公示？”
“我……这……”赵德海瞬间语塞，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身边那两个技术员更是手足无措，头都不敢抬。
郝奇不再看他，目光平静地转向主持人：“主持人，我的疑问澄清完毕。相信评标委员会的专业判断。”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所有质疑和潜规则下的算计，在郝奇精准到条文、清晰到事实的反击面前，被碾得粉碎。
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和洞悉一切的犀利，让在场的每一位竞争者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开标会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结束。
投标人代表们陆续离场，神色各异。
金厦建设和天工设计院的代表离开前，都不约而同地向郝奇投来充满敬意的目光。
赵德海则几乎是被人搀扶着离开的，背影狼狈不堪。
孙副局长脸色变幻不定，走到郝奇面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郝……郝先生，今天真是……让我们见识了投资方的专业和严谨啊。相信评标结果一定会公平公正。”
郝奇微微颔首，态度不卑不亢：“孙局过奖。程序透明，结果自然经得起检验。”
“后续工作，还要请市局在质量安全监管上多费心。”
然后他便越过他，与几位中标单位的负责人一一握手。
“恭喜。期待你们的专业表现。”
他的话语简洁，却自有一股沉稳的力量，让人不敢小觑。
“郝先生放心，金厦必定全力以赴！”
“天工不会辜负这份信任和这么好的项目！”
几位负责人纷纷郑重承诺。
他们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虽然话不多，但眼里不揉沙子，项目要求极高，必须拿出十二分的本事。
郝奇婉拒了所有宴请的邀请，与“华诚国际”的王女士又低声交流了几句，感谢她的专业操办。
王女士微笑道：“郝先生客气了，这是我们的职责。您的坚持，为这个项目打下了最好的基础。”
“后续的合同签订、履约监管，我们团队会继续跟进。”
送走王女士，郝奇走到郝为民和郝鹏面前。
“叔，鹏子，感觉怎么样？”
郝为民长长舒了口气，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和敬佩：“开了眼了！真是开了眼了！奇奇，你这步棋，走得真对！太好了！”
郝鹏则用力点头，眼神发亮：“奇奇，我好像……有点明白该怎么看了！虽然很多细节还听不懂，但谁在用心做事，谁在糊弄，能感觉出来！”
“感觉出来就对了。”郝奇欣慰地笑了笑，“这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签合同、进场施工、质量监督、进度款支付……每一步都要严格按照合同和规范来。鹏子，这里面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明白！”郝鹏重重地点头，充满了干劲。
午后，郝奇与郝为民和郝鹏告别。
一个崭新的、充满挑战也充满希望的未来，正伴随着招标会议的落槌声，缓缓拉开序幕。
郝奇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路。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刚开始。
但这已经不需要他再亲力亲为了，还有别处的战场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