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四年夏五月,昭镜司大门前的青石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朱红大门悬着“女仵作招录”的鎏金匾额,两侧站着绯色劲装的卫卒,长枪斜指地面,将起哄的闲汉与探头探脑的世家仆从拦在三丈之外。广场上摆着三十张案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已有二十余名女子按序号落座,她们或身着粗布衣裙,或穿半旧的襦裙,神色各异——有紧张攥着衣角的,有胸有成竹整理衣襟的,更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偷偷用树枝在地上画验尸工具的草图。
“这女子当仵作,真是闻所未闻!”围观人群中,一个穿绸缎长衫的老者摇头叹气,身边的同伴附和道:“张老爷说得是!前两天西市绸缎庄案,昭镜司那女仵作拿几根头发就断了案,我看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今日倒要看看,这些女娃子能有什么本事!”话音刚落,就有个洗衣妇高声反驳:“你懂什么!我家邻居的冤案就是李医婆破的,比县衙那孙仵作强十倍!我女儿今日也来考试,将来定能当上好仵作!”
人群的骚动中,李氏带着苏绣儿和林阿翠走上高台。李氏身着绯色劲装,腰间昭镜金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抬手示意安静,声音透过铁皮话筒传遍广场:“诸位考生听好!本次招录分笔试、实操两关,笔试考《洗冤集录》节选及律法条目,一炷香时间;实操考辨伤验尸,合格者方能录用!规矩只有一条:不许作弊,违者终身不得报考!”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且慢!”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广场外,车帘掀开,一个身着月白襦裙、头戴珠钗的少女走下来,身后跟着四个仆妇和一个手持折扇的管家。少女柳眉微蹙,指着高台上的李氏道:“我乃礼部侍郎之女柳如烟,听闻昭镜司招录女仵作,特来应试。但我有一事要问:验尸需碰尸身,有违礼教,若录取后让我查验男尸,岂不是坏了我的名节?”
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柳如烟是京城有名的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竟来报考女仵作,这可是天大的新鲜事。林阿翠从高台上跳下来,叉着腰走到柳如烟面前:“你既怕坏名节,来考什么?《验尸规制》写得明明白白,女仵作验男尸有卫卒在场,何来名节之说?再说,死者为大,查案缉凶比你的名节重要多了!”
柳如烟被怼得脸色发白,管家立刻上前呵斥:“你这野丫头,竟敢对柳小姐无礼!”他转向李氏,拱拱手道:“李姑娘,我家小姐乃官宦之女,岂能与市井女子一同考试?请单独设考场,否则我们便上奏陛下,说你昭镜司轻慢官眷!”
李氏缓步走下高台,目光扫过柳如烟:“昭镜司招录,只看本事不看出身。柳小姐若想考试,便按序号入座;若想搞特殊,恕我不能从命。”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况且,据我所知,柳侍郎昨日已托人说情,想让柳小姐免试入职,被我驳回。今日柳小姐亲自前来,莫非是想当众作弊?”
柳如烟脸色骤变。她确实是父亲让来“占位置”的,世家们虽不敢明着反对革新,却想安插自己人进昭镜司。被李氏当众点破,她又羞又怒,眼泪顿时涌了上来:“你……你血口喷人!我只是来考试的!”说完,猛地推开管家,走到最后一张案几前坐下,却偷偷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条藏进了袖口。
李氏瞥了眼她的小动作,并未点破,转身回到高台:“发卷!”卫卒们将考卷分发给考生,苏绣儿提着沙漏站在一旁,高声道:“时间到!”
笔试开始,广场上只剩下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柳如烟趁卫卒不注意,偷偷摸出袖口的纸条,刚要展开,就感觉背后有人拍她的肩膀。她慌忙将纸条藏进发髻,回头一看,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正是刚才在地上画草图的林阿珠,林阿翠的亲妹妹。“姐姐,你藏什么呢?是不是作弊的纸条?”林阿珠声音不大,却刚好被旁边的考生听到,众人顿时齐刷刷看过来。
柳如烟又气又急,抬手就要打林阿珠:“你胡说八道!”林阿珠灵活地躲开,从怀中掏出一本卷边的《洗冤集录》:“我才没胡说!我姐教我,考试作弊最丢人!你看,我都把书背下来了!”她指着考卷上的题目,“这题问‘溺死之人有何特征’,答案是‘口鼻有泡沫,腹内有水’,对不对?”
周围的考生纷纷点头,看向柳如烟的眼神充满鄙夷。卫卒快步走来,沉声道:“柳小姐,请配合检查!”柳如烟死死按住发髻,哭喊着:“我没有作弊!你们不能搜我!”争执间,发髻松动,纸条掉落在地,上面正是考卷题目的答案。卫卒捡起纸条,递给高台上的李氏,李氏看后冷声道:“柳如烟作弊,取消资格,轰出去!”
柳如烟被仆妇拉着往外走,哭喊道:“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昭镜司违背礼教,迟早要完!”林阿珠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身坐回案几,飞快地写完最后一题,第一个交了卷:“李姐,我写完了!”
李氏翻看她的考卷,字迹虽潦草,答案却全对,不禁赞许点头:“不错。去旁边候着,等笔试结束一起进验尸房实操。”林阿珠蹦蹦跳跳地走到一旁,拉着苏绣儿的手问东问西,活像只快乐的小麻雀。
一炷香后,笔试结束。卫卒收齐考卷,李氏当场批改,最终选出十五名考生进入实操环节。除了林阿珠,还有医婆之女陈巧儿、前仵作之女赵晓娘,以及一个让众人意外的人——吏部尚书沈仲书的嫡女,沈清辞。
沈清辞身着素色襦裙,气质温婉,与其他考生的干练截然不同。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竟会来报考女仵作,连李氏都有些惊讶。“沈小姐,你可知仵作需与尸身为伴,日夜与血腥打交道?”李氏轻声问道。
沈清辞躬身行礼,声音柔和却坚定:“李姑娘,我幼时曾见邻居含冤而死,孙仵作草草验尸,将谋杀断为自尽。自那时起,我便立志要学验尸之术,为冤者伸冤。沈御史是我的伯父,他的冤案尚未昭雪,我更要进昭镜司,助沈督主一臂之力。”
李氏心中一动。沈清辞的伯父正是沈惊鸿的父亲,没想到她竟有如此志向。她点点头:“好。随我进验尸房吧。”
验尸房的中室里,停放着一具无名男尸,是三日前在城外河沟发现的,死因不明。十五名考生站在验尸台外,看着尸体脸色各异——有人吓得脸色发白,捂住口鼻;有人强装镇定,却忍不住发抖;只有沈清辞、林阿珠和陈巧儿三人神色平静。
“实操题目:查验此尸死因,找出关键证据。”李氏指着尸体,“每人一套工具,半个时辰后陈述查验结果。”她刚说完,就有个考生尖叫着跑出验尸房:“我不干了!太吓人了!”紧接着,又有三人跟着跑了出去。
林阿珠拿起放大镜,第一个冲到验尸台前,翻看着尸体的眼睑:“李姐,死者眼睑结膜充血,口唇发绀,像是窒息死的!”她又翻看死者的指甲,“指甲缝里有泥土,身上有擦伤,可能是被人按在泥里闷死的!”
陈巧儿则拿出银针,轻轻刺入死者的口腔和指甲,银针并未变黑:“不是中毒。”她又摸了摸死者的胸口,“肋骨有轻微骨裂,应该是被人殴打所致,但不是致命伤。”
沈清辞是最后一个上前的。她深吸一口气,戴上手套,动作轻柔地翻看死者的头发,突然停住:“李姑娘,你看这里。”她用镊子夹起死者发髻中的一根黑色纤维,“这不是死者衣物上的纤维,倒像是马车上的粗麻布纤维。”她又检查死者的手腕,“手腕处有淡淡的勒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应该是被人用细麻绳绑过。”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根纤维和勒痕,连她刚才初步查验时都没注意到。林阿珠凑过来,用放大镜看着纤维:“真的!这纤维比死者的衣服粗多了!难道死者是被人绑架到马车上,再被闷死抛尸的?”
就在这时,柳如烟带着礼部侍郎柳大人和几个文官闯了进来。柳大人指着验尸台上的尸体,怒斥李氏:“李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让官宦女子触碰男尸,败坏名节!我已联合二十多位文官上奏陛下,说你昭镜司伤风败俗,要求废除女仵作制度!”
沈清辞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柳大人见状,更加得意:“沈小姐,你乃名门闺秀,快过来!莫要被这等粗鄙之人带坏了!”
“柳大人此言差矣!”沈清辞定了定神,走到李氏身边,“我自愿报考女仵作,查验尸体是为了查明死因,何来败坏名节之说?方才我在死者身上发现了马车上的纤维和手腕勒痕,这些都是破案的关键证据。若因男女之防放弃查验,真凶便会逍遥法外,这才是对死者的不敬,对朝廷的不忠!”
柳大人没想到沈清辞会反驳他,一时语塞。李氏适时开口:“柳大人,沈小姐所言句句在理。《验尸规制》乃陛下亲批,女仵作查验尸体是合法合规之事。你擅闯验尸房,干扰实操考核,按律当拘!”她对卫卒使眼色,“把柳大人和柳小姐请出去,若再胡闹,便交刑部处置!”
柳大人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真的被拘——擅闯昭镜司验尸房是大罪,若闹到陛下那里,吃亏的还是他。他狠狠瞪了李氏一眼,拉着柳如烟悻悻离去:“咱们走着瞧!”
危机解除,实操考核继续。最终,沈清辞、林阿珠、陈巧儿等八名考生通过考核,成为昭镜司正式女仵作。录取名单公布时,广场上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连之前质疑的张老爷都点头道:“这沈小姐和林家丫头确实有本事,看来女仵作也不是浪得虚名。”
傍晚,昭镜司后院的凉亭里,李氏为八名新录取的女仵作举办接风宴。沈清辞端着茶杯,轻声问李氏:“李姐,柳大人不会真的上奏陛下吧?我们以后查案,会不会再被阻挠?”
“放心,陛下支持革新,不会因柳大人几句谗言就动摇。”李氏笑着摇头,“况且,萧将军已提前将今日的情况告知陛下,陛下还夸你有胆识呢。”她看向林阿珠,“阿珠,你虽通过考核,但性子太急躁,日后要多向沈小姐学习,仔细查验每一处细节,不能漏掉任何证据。”
林阿珠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李姐!我以后一定改!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像沈督主那样查大案啊?我早就想亲手抓真凶了!”
“急什么,先从基础学起。”李氏取出几本册子,分发给众人,“这是《微物查验图谱》和《验尸格目填写规范》,你们先背熟,明日开始跟着我和苏绣儿学习实操,三个月后才能独立查案。”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郑重,“记住,我们是女仵作,要比男仵作更仔细、更严谨,才能堵住那些非议的嘴,才能让昭镜司的牌子立得更稳!”
众人齐声应道:“是!”月光洒在凉亭里,映着八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她们来自不同的背景,却有着共同的目标——用手中的工具查明真相,用心中的公正守护公道。
而此时的柳府,柳大人正对着一桌酒菜大发雷霆:“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女仵作招录都破坏不了,还被沈清辞那丫头当众打脸!”柳如烟委屈地哭道:“爹,不是我没用,是昭镜司太狡猾了,还有沈清辞帮着她们!”
一个黑衣密探突然从窗外跃入,单膝跪地:“大人,王尚书有令,让您不必再针对招录之事,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任务。”他递过一封密信,“这是王尚书的亲笔信,说沈惊鸿在青州查案,已查到李嵩贪腐的证据,让您联合户部,拖延昭镜司的粮款拨付,断了沈惊鸿的后路。”
柳大人接过密信,看完后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好!沈惊鸿想在青州翻案,没那么容易!户部尚书是我的门生,断她粮款易如反掌!我倒要看看,没有粮款,她和那些灾民能撑多久!”他将密信烧毁,火星落在地上,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远在青州的沈惊鸿,此时正站在一片荒芜的粮田前。灾民们围着她,一个个面黄肌瘦,眼中满是绝望。“沈督主,我们已经三天没吃米了,再没有粮,就要死人了!”一个老者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沈惊鸿扶起老者,沉声道:“老丈放心,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回京城催粮,不出十日,粮款必到!”
可她心中清楚,京城的粮款拨付绝不会顺利。李嵩是王怀安的门生,王怀安定会在京城阻挠粮款。她转身对身边的亲卫道:“再派两队人马,一队去查李嵩的粮库,一队快马回京,务必将青州的情况告知萧将军和陛下,让他们尽快拨付粮款!”
亲卫领命而去。沈惊鸿望着天边的晚霞,心中满是焦急。她知道,粮款不仅关系着灾民的性命,更关系着灾款贪腐案的侦破——若灾民因缺粮闹事,李嵩便有借口派兵镇压,销毁贪腐证据。而京城的女仵作们,才刚刚录取,还无法赶来支援。这场仗,她必须赢,也只能赢。
京城的昭镜司里,李氏刚收到沈惊鸿的飞鸽传书,就听到卫卒来报:“李姐,萧将军来了!说有要事找您!”李氏快步走出后院,看到萧玦正站在验尸房门口,神色凝重。“萧将军,是不是青州出事了?”
“王怀安联合柳侍郎,以‘昭镜司女仵作招录花费过大’为由,卡住了青州的粮款拨付。”萧玦递给她一封密信,“沈督主在青州处境艰难,李嵩还在暗中散布谣言,说沈督主克扣灾款,灾民已开始闹事。我已让人护送粮车偷偷前往青州,但至少需要五日才能到。这五日,我们必须在京城做点什么,牵制王怀安的注意力。”
李氏接过密信,看完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王怀安想断沈督主的后路,我们就端了他的老巢。柳如烟作弊之事,我们还没算账;柳侍郎擅闯验尸房,干扰考核,这也是罪证。明日我就上奏陛下,弹劾柳侍郎,逼王怀安出手相救,这样他就没时间阻挠粮款了。”
萧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主意。我会联络御史台的官员,一同弹劾柳侍郎。另外,新录取的女仵作中,沈清辞是沈御史的侄女,让她也写一份证词,说明柳侍郎如何干扰考核,败坏昭镜司名声。这样一来,陛下定会重罚柳侍郎,王怀安想保他,就得付出代价。”
夜色渐深,昭镜司的灯火却亮了一夜。李氏和萧玦在书房商议弹劾的细节,沈清辞在一旁撰写证词,林阿珠和其他女仵作则在验尸房练习微物查验。验尸房的琉璃放大镜下,一根细小的毛发清晰可见,正如她们心中的信念——再细微的证据,也能照亮真相;再顽固的阻力,也挡不住革新的脚步。
次日清晨,李氏带着弹劾奏折和沈清辞的证词,与萧玦一同进宫面圣。宫门外,柳府的管家正鬼鬼祟祟地张望,看到李氏等人,立刻转身跑回府中报信。一场围绕粮款、弹劾、革新的较量,在京城悄然展开,而青州的沈惊鸿,正握着尚方宝剑,准备与李嵩的贪腐势力正面交锋。女仵作们的加入,不仅为昭镜司注入了新的力量,更让这场革新之战,多了几分必胜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