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唐之时,提亲的“纳彩”仪式讲究排场与礼数,尤其是王公贵族之间的婚事,更是隆重非凡。
青竹随着闾丘真人从玉皇峰顶回到玉皇宫观,要说之前他跟石重裔造出的声势确实有用,别看上清派立下三关为难求情队伍,实际上暗地里准备充足。再加上最后吴越王钱元瓘的一道赐婚谕令,使得整个求亲活动获得了吴越国最高的合法合理性。
青竹这才反应过来,难怪自己和小裴在测算彩礼价格的时候,总觉得奇怪,怎么短时间之内杭州城内聘礼和婚嫁之物价格提升的这么厉害,原来表面平静的上清派也在暗地里筹备相关事宜。
玉皇宫大殿门前的广场上,此时正热热闹闹的准备着纳彩之宴。宴席上,整齐摆放着盛唐时常用的典雅红漆木案,案上铺设华丽的锦缎桌布,绣着云纹与祥云,周围点缀着大红灯笼,灯笼上描绘了鸳鸯比翼、喜鹊登枝等吉祥图案。宾客们坐在两侧,身着吉色道袍的上清派弟子来回穿梭,热情地安排剡王使团人员和道观方面的来宾。
纳彩宴的中心,摆放着丰盛的供品和婚礼礼盒。按照唐制,礼盒内有六样礼品,分别象征六礼:那对身价百贯的大雁、西蜀的丝绸、彩缎、金碗银盆、香囊与玉佩。这些礼品不单单是从杭州城里采购而来,还有几件那是石重裔从大晋朝廷国库里请出来的宝物,寓意不言而喻。
不过最引人瞩目还是那对大雁,是提亲仪式中的重头戏,这次求亲活动里最大的声势就是靠这对大雁引起来的。据说中了头彩的那位渔夫,得了百贯赏钱之后,请亲朋好友大醉了三天,年近四旬的老光棍已经娶上了一位十八岁的美娇娘。不得不说也传为一桩美谈。
这对大雁被装在精致的雕花木笼中,羽毛油光闪亮,在小德鸣的逗弄下,时不时发出高亢的鸣叫,引得众人侧目。按照德鸣的话说,这就是喜极而鸣。
青竹随着闾丘葆真绕过忙碌的酒席,进了玉皇宫大殿,在玉皇宫三清神像之下,青竹按照门内规矩,净了净手,拈起三根香,举国头顶,然后贴在自己眉心印堂,催动真气,也没怎么运功,特制过的三枚高香无火自燃。青竹恭恭敬敬插在香案之上,认认真真行了三叩首之礼。
闾丘葆真在一旁观里,按照弟子礼拜了山门,拜了道祖,从今往后上清道一派算是正式承认了青竹的少掌教身份。待青竹站起身,却听大殿后门一阵响动,一个穿着红袍的宦官从后门入殿,在闾丘掌门耳边耳语几句,然后施礼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青竹心知这才是钱王宫和闾丘葆真这位大国师真正的联络方式,两家靠的这么近,相距临近的两个山头,真有些紧关节要的话怎么可能只是通过一个小黄门宦官传达。
闾丘葆真看着青竹目光如炬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倒是让少掌教见笑了,我闾丘家出任吴越国师已经两代,私下里与钱王府也是颇有交情。王爷也是传话过来,毅力促成这段联姻。钱王兄常对我言说,两浙虽然富庶,但是毕竟国小民少,经不得中原吹来的大风大浪,乱世之中,当守小国本分,小国以智事大国。”
原本初出茅庐的青竹对政事一窍不通,经过这半年在冯道身边的熏陶,虽不知道这句“小国以智事大国”出自先贤孟子之口,却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心中有所动念。
他接口言道:“那如今这局面,岂不是钱王最希望得到的,以国师之女,嫁入亲王之府,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加上石重裔本身的身份,又不会陷入争储夺位的风波。一旦中原平稳,自然四海安泰,若是中原有变,也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
听青竹说的头头是道,闾丘葆真也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没想到掌教师兄刘若拙,居然教出这么一个对政局观察也敏锐如斯的徒弟。不像是他的风格。
青竹迎着闾丘掌门的眼光,自嘲一般的笑笑道:“在汴梁城之时,没少听冯相国嘀咕过石重裔和云婵师姐的事情,说不管是钱王刻意布局,还是天意使然,吴越国这一步棋怎么也算一招妙棋。小侄不过拾老相国一些牙惠吧。”
闾丘葆真听闻,捻须笑道:“也真不知道云婵这丫头怎么就跟剡王看对了眼,北边的道观传回来消息,我这个做爹的还真是一头雾水。”
青竹心中倒是有些定见:那些沙陀人,男人彪悍有力,女性确实地位不高,在族中属于男人的附庸地位。沙陀男子基本把自家女子视为财货。而石重裔因为自幼体弱,弃武习文,性格上有些暗弱,遇到云婵师姐这样泼辣强势的美人,自然给了他不寻常的吸引力。
一南一北,三清派两个顶尖人物在道祖面前交换了对时局的看法,相互应证,发现所思所想相差不多,目前还没看出哪家有能长期稳定局势的气象,两人通过道术推演,也觉此刻阴阳未分,乾坤不明,各自也都只能在乱世中偏安一隅,绝不能强行出头。
不多时,有道童在殿门口禀报,说是酒宴已经安排完毕,恭请掌门和少掌教入席。
闾丘葆真洒然一笑,道:“费那个心思算国运,袁天罡、李淳风两位大贤又如何,哪能算到盛唐以后成了这番局面。酒宴早已备好,来来来,少掌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请!”
青竹本也是洒脱随性之人,今日帮着好友石重裔求亲成功,又拜了山门,获得上清一派认可,自当是应该痛饮一番,他狭促的笑道:“那小侄就恭贺师叔嫁女之喜。如此喜事当痛饮一番。”
闾丘葆真听罢,放声大笑,拂尘一挥,道:“你这小子,嘴上利索得很,你这是恭贺师叔我嫁女儿,还是纯粹闻着我家的仙酿把酒虫勾出来了?只是钱王爷这道谕令,我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说他馋和一下算怎么回事?之前跟他也通过气,我吴越一边官方不应该下场背书啊。”
青竹心里跟明镜似的,八成又是老冯道在里面撺掇的,他笑道:“是是,师叔教训得是。今日实在是好日子,既有喜事,又有美酒,当尽兴一番才对。至于钱王爷,那也是替师叔你高兴才对。”
闾丘葆真摇了摇头,虽嘴上责备,眼里却透着几分欣慰。道门婚嫁与世俗不同,伙居的道士一般是修为有成以后才会迎娶道侣。故而道门谈婚论嫁的年纪较民间要要推迟好些年,有的道士三十五六才娶个道侣伙居。女冠二十五六才嫁入也是习以为常,但是这个年岁的女子放在民间这个年纪就算是老姑婆了。
云婵此次嫁给石重裔,不但算是嫁入中原天家,更难得两人情投意合,真算起年齿,云婵年长石重裔三岁。
闾丘葆真一摆拂尘领着青竹走出玉皇宫正殿,殿外广场已布置妥当,整个广场之上摆满了红漆木案,珍馐佳肴摆满了整张席面,酒香四溢,仿佛凝在半空有若实质,扑面而来。
青竹环顾四周,笑道:“师叔你这也准备好些时日吧,今日这酒宴,比起民间的宴席还要奢华三分。”
闾丘葆真洒然道:“师叔修道之人,讲究清心寡欲,道法自然,然则喜事临门,也该有些人间烟火。今日既是上邦亲王上门求亲之喜,是我闾丘家的大事,也是我上清派的大事,自当有此排场。来,少掌教,以门内规矩,你必须做上座。”
满院宾客也没外人,要不就是使团的成员,要不就是玉皇宫的道士,闾丘葆真非得把青竹安排在与自己平齐的上座,倒是闹得青竹有些手足无措。
青竹道:“不妥不妥,回头石重裔过来敬酒,他是要过来给师叔见礼的,我坐这个位子这不是占他便宜嘛。”
闾丘葆真笑着问道:“在使团之中,除了剡王殿下,谁的品秩最高?”
被问到这个问题,使团中副使礼部侍郎裴孝之上前施礼道:“见过闾丘国师,使团之中,下官是出使之时临时加了礼部右侍郎的衔,原先是正五品祠部郎中,按说青竹道长是官家钦封食四品俸,特赐紫衣。按照荣衔算,当是从三品了。这尊位,当然是青竹道长当坐。”
裴孝之在朝堂打熬多年,人脉广达,本身在礼部又是个清贵衙门,闲暇时节净剩传闲话了,哪能不知道眼前这个小道士代表相国冯道。自己多大的胆子敢自认上官?没看见平日里这小道士跟剡王殿下也是嬉笑打闹,满朝都不以为意。
经过裴孝之这么一说,使团是派不出人坐尊位了。闾丘葆真继续对着青竹言道:“在我上清派玉皇宫中,确实还有几位师伯长老,但是年事已高,素不见外人。在场中除了我这个掌门,就是你这个三清派少掌教,位份最高,这个尊位,还是得你来坐。”
青竹实属无奈,被强行摁在了闾丘真人主位的右手边。这一举动看得石重裔满脸愤懑,闾丘云婵默默地给自己三个哥哥打了一个眼色。
宾客纷纷落座,期间道童们井然有序地上菜、斟酒。席上的菜肴不仅讲究,许多还带着几分道家仙韵,什么“天仙酿”、玉露炒鹤胆、“青云蒸莲”、“灵芝煲汤”,这些带着灵气的美食,皆是道门弟子以清净的食材和独特的手法烹饪而成。
待众人都坐定,杯中仙酿斟满。上清派掌门真人闾丘葆真抬手端着杯,环视满堂宾客,眼中带着七分喜悦三分淡泊,他声音清朗道:“今日,承蒙诸位远道而来,共襄盛事,实在让我这做父亲的倍感欣慰。云婵自幼随我修行,虽是道家子弟,但终归尘缘未了。今日她能觅得良配,得石重裔殿下如此珍爱,千里求亲,其心不可谓不诚,令我深感欣慰。”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感慨:“想我闾丘一脉,虽以清净修道为根本,但也知人间有情有义。今日剡王殿下亲自上门求娶,声势浩大,令人侧目,更兼钱王谕旨赐婚,此乃两家之幸,更是我吴越国之大事。”
说到这里,闾丘葆真举杯高声道:“来诸位痛饮此杯!”
场中众人纷纷举杯,杯中醇厚的花雕酒在烛光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酒香浓郁扑鼻而来,仿佛将整个宴席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氛围中。每一位宾客都不禁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纷纷开怀畅饮。
好酒!云峰第一个抿了一口,忍不住赞叹道,这可是二十年陈酿的桂花花雕酒,平日里等闲密不示人,这次五妹出嫁,您老人家可真舍得下本啊!
闾丘葆真闻言,抚须大笑,心情甚是愉悦:“今日是钱王爷赐婚之喜,怎可吝啬?桂花花雕陈酿虽珍贵,但你爹爹我高兴,算不得什么。来,诸位再满饮一杯!”
众弟子和宾客纷纷举杯畅饮,酒香随风弥漫,混着山中的桂花香气,直让人心旷神怡。
席间笑声连连,气氛愈加热烈,推杯换盏间,各色精美的菜肴一一道上,还有从钱王宫中赐下的几道御制菜,更是平添了几分富贵气。
不多时,纳彩宴的主角剡王石重裔也走上前,他此刻已经脸色略显酡红,但仍保持着一丝拘谨。
石重裔先是一揖到底,先行了一个晚辈礼,再双手举杯,恭敬对闾丘葆真道:“真人大恩,小王铭记于心。此番能够娶得云婵为妻,实为平生幸事。还请真人放心,我定会一生一世待她如珠如宝。”
说完一扬脖子,满饮了一大杯。闾丘真人看着眼前这位青年王爷,虽然用观气看了没有人主之相,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文质彬彬的模样,又是天家子弟,怎么看也是女儿的良配,越看倒是越顺眼了些。
正在此时,闾丘三兄弟到了近前,揽住石重裔的胳膊,云峰一手拎着小酒坛子,一边笑道:“妹夫,刚刚上山都是少掌教代你过了关,我们做哥哥还没跟你过过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