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叫了一声福叔,对面的老者老怀大慰,仰头笑了起来,眼角湿润,感慨道:“十几年了,少主终于是长大成人,现在都带着水师天下纵横,老爷真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青竹还是觉得脑仁疼,闹了半天感觉师父和冯道这二十年真不白混,感觉天下间的好处都给这俩老头占全了,冯道身为天下相国,纵横三朝不倒,官越做越大不说,号称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相国,看样子还能踏踏实实继续再做二十年。
自己的师父更是奇怪,明明是太清宫观主,三清派掌教,却天天守着驱虎庵教导自己,谁料想产业如此之大,玉清观浮尘师叔不用说了,居然连吴越国师闾丘葆真也要称自己一声少掌教。
青竹实在不知道老一辈人是怎么想的,但是再瞅瞅这座巨大的港口,顿时觉得顺眼多了,毕竟是自家产业,看着一砖一木一石一瓦,都觉得那么清新整洁,到底是自家的地头,感觉就是不一样啊。
此时澄言已经在长乐号上看完了自己的舱室,宽大敞亮,很是干净,和尚甚为满意,在船上向纲首施礼致意。出门跑江湖的,尤其是跑海船的,自然也是乐意搭载高僧大德以求神佛保佑。澄言和尚法相庄严,又身怀绝技,纲首自然不敢怠慢。
澄言与纲首约定了登船的时日,再次合十行礼,随后大袖一摆飘飘摇摇从船首跃下,准备落在一旁的石砖地面上。
青竹眼看他飘摇而下,趁着澄言还没落地,一个箭步窜过去,起脚点向澄言和尚的足心,澄言身在半空,也不知道青竹为啥闹这一手,单脚在青竹脚尖点实,借着劲,一个凌空后翻,往后飘了一丈,再双脚轻轻落地,依旧是片尘不染。
澄言一落地,双袖一摆,喝问道:“你疯啦?贫僧轻功比你好,你也不用这么计较吧?”
“谁跟你计较轻功了?”青竹满不在乎说道,“这么老高的船舷,你就这么跳下来作甚?以后记得走跳板,就烦你们这些江湖人物,高来高去的,你这么势大力沉,把码头上的砖踩坏了,你赔啊?”
澄言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玩意,你青竹天天在汴梁城高来高去,也不知踩坏了多少瓦片青砖,怎么到了南方码头,转了性子,你这么爱护公共财物?
澄言也没惯着他,怒斥道:“你好意思说我?刚刚从战船上下来,谁挑的头说是要比试轻功的?”
青竹一抬手制止道:“刚才是刚才,现在世易时移。我宣布,从今往后这座码头上现在所有的青砖,石条,拴马桩,等等吧,都不允许人为破坏,尤其是你们这样炫技的江湖人物。”
“是船上太热,你这发热病呢?还是最近战船上伙食太好,你吃饱了撑得?”澄言看着青竹,惊讶道,“你管这个干嘛?”
澄言跟青竹相处甚是熟稔,知道这小道士从来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闲着没事闹这个幺蛾子。
青竹翻了个白眼没理他,问了问身边的刘福,道:“福叔,一般来说,捎个客位到日本,还是往返的话,咱们一般收多少银子?”
刘福一听,这两位少爷在这里斗嘴,赶紧拦着自家少主爷,笑道:“不碍的,不碍的,相国大人打过招呼了,不收澄言大师的费用,但凡是咱们家的船队,澄言大师可以随意乘用。”
“那哪行啊,得按规矩办啊,”青竹立马不乐意了,拿腔拿调的说道,“相国家,哎不对,相国家有余粮,但是驱虎庵也没有余粮啊。这个也不收,那个也不收,码头还要常年维护,以后我拿什么孝敬师父?”
刘福心想:你还怕家业小了是怎么着?守着偌大一个海贸码头,不说日进斗金也差不多少,从北七州运到这边的磁州窑的瓷器,卖到爪哇国能翻十六倍的价格,还怕赚不着钱?
澄言就跟看傻子一样的看着青竹,说道:“你今天是不正常?瞎矫情什么啊?码头你家的啊?”
这话正说到青竹的心坎里了,他习惯性嘚瑟的笑了笑,道:“嘿嘿,巧了,还真是小道爷家的产业。”
看着青竹一脸贱兮兮的笑容,澄言顿时气结,宽大的僧袍一摆,再不理他,自顾自的回了河运舰队。
倒是刘福看着俩人斗嘴,也插不上话,等青竹目送澄言回了船上,才躬身问道:“少主,那今晚是回家里下榻么?”
青竹想了想,说道:“回家里看看吧,河运衙门有条例,领兵在外,夜宿必须睡在船上,不得有违。”
刘福闻言,也确实有这个理,点点头不再强求,便在头前带路,将青竹带回府上认认门。
离着码头不远,便是刘府的宅邸,青竹哪里想到,离崂山千里之外,自己居然还有个家,这座宅邸掩映在葱郁的绿树之间,远远看去,便显出一派幽静之意。
“这套房子好大啊?这也是太清宫的产业?”青竹看着门前的一对硕大的石狮子问道。按理说道观的产业不许像世俗那样,有这种奢华的装饰。
“非也非也,这是真人自己名下的产业,跟太清宫和三清派无关。”刘福解释道,“我等也不是道门的人,都是掌教真人老家的亲戚而已。”
青竹心想,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在崂山跟师父学艺这么久,师父没怎么提过自己的家人,没想到都安置在这里。
青竹仔细打量了一下宅子正门,感觉这等对开的大门,无论高度还是宽度,都有些逾制了,他皱了皱眉指着大门说道:“这,合适么?师父他老人家也没官身啊,搞这么大的门户,是不是有些不妥?”
刘福笑道:“不碍的,家主乃是后唐明宗皇帝钦封的华盖真人,也是有官身的,秩同二品,这个门户也不算不合规矩。再说,吴越国师闾丘真人,见着家主还要尊一声掌教师兄。咱家当得起。”
青竹点点头,迈过门槛,迎面是一方开阔的庭院,青砖铺地,间或点缀着几块自然的山石。
庭院中央,一汪小池清水如镜,池中种有几株睡莲,几只野鸭自在游弋。池水旁生长着数丛芭蕉,叶片宽大,翠色如滴,迎风摇曳间透出几分南方的灵秀之气。
池塘的北侧是一座水榭,临水而建,依木为梁,顶覆青瓦,外檐以巴蜀特有的简约格子花纹装饰。
水榭四周以雕花木栏环绕,栏杆上隐约可见蜀绣风格的纹饰,如蜀锦卷云和山峦的形象,虽简练却灵动自然。榭内放置几张素雅的木椅,椅脚雕成竹节模样,隐隐透着巴蜀的地方风格。
庭院西侧,一座两层的小楼临池而建。楼台上设有观景轩,轩内木窗皆为推拉式,雕刻的窗花以山川、竹林为主题,简朴中透露出匠人的细腻。
楼下的房间布置颇为质朴,桌椅皆为蜀地黄桷木所制,纹理自然,抛光后泛着温润的光泽。墙上挂有几幅山水画卷,以巴蜀险峻的山川为题材,笔意潇洒,令人神往。
稍微转了一圈,东西厢房里出来几位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纷纷上前跟青竹见礼,经过刘福介绍才知道,都算是师父刘若拙的远房亲眷族人,十年前由冯相国安排定居于此,守着这座港口也算是照看自家产业。
青竹用相面之术看了看众人,确实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物,这些人要不在船队跟着跑船,要不在码头开个铺子做些买卖,并不实际参与到码头的经营当中,唯有刘福,才是整个码头的话事人。
听着这些人的巴蜀口音,青竹这才想起来,对啊,小时候听师父说过他老家在巴蜀地区,最早是在成都鹤鸣山入道,后来又去岭南的罗浮山,最后怎么到了中原跟冯道混在一起就不知道了,好像师父从来没提过他和冯道的交情。
前后逛了一下,青竹觉得着这房子建在这里着实有些浪费了,正房五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是没人住,仔细问了一下,刘福说自己是师父家的家生子,一直都是主仆有别,主屋留给家主的,青竹要住都没问题,他自己绝不能住。
刘福住在府里西侧的小跨院里,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说什么都要带着家眷给青竹这个少主行礼,青竹慌忙周身摸了摸,领军出来也是匆忙,也没带什么好玩意。
青竹掏了半天,从怀里摸出来一块八卦镜,是幽州华盖观浮光师叔观里的新年礼,自己随身揣着,今天正好拿出来应个急,亲手挂在刘福孙子的胸口,还假模假式的念了金光诀,顺手给八卦镜开了个光。
刘福命人准备安排酒席,晚上给少主接风。青竹本次领着舰队出巡,本不应该在外就食,不过想着这个港口是自家港口,福叔也不是外人,也便从了。
不过毕竟身在吴越的地头,还是小心为妙。在刘福张罗酒席的当口,青竹赶回了舰队一趟,大略跟安审浪说明了一下情况,下军令安排好舰队的伙食和今晚值夜的情况。
安审浪建议轮休,反正刘家港是大港,吃喝玩乐应有尽有,让每艘船上的将士一半一半的去港里休整,估计要在这个港口休息三五日。
青竹想了想,确实没啥作战任务,自己舰队横行长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过来闹事,也便允了。
安排好舰队事务,招呼上澄言回家吃饭,青竹刚准备回刘府,看见一道人站在码头上冲他招手,定睛一看居然是扬州玉清观浮尘师叔。
浮尘师叔依旧是那副简单低调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不凡的装扮,蓝缎的道袍,软底的快靴,背着松纹古剑,头上还是那根白玉簪。
见到师叔,自然是不敢怠慢,青竹依足门内规矩向师叔打稽首问安,浮尘不敢托大,回了平礼,口称少掌教。
澄言经过去年大明寺一事,自然也是认得浮光道人,也上前见了礼。
青竹心知师叔到这里寻自己必然有事,在码头上人多嘴杂不是谈话之所,便将人都请到刘府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浮尘素来知道冯道在苏州有布置,但从没想过这么一个往来了多少次的浏河镇,实际上在官方文书里一直被称作刘家港。闹了半天还是掌教师兄的私人产业,一念及此,浮尘暗自咋舌,老相国果然深不可测,经营天下二十多年也不知道到底藏了多少闲棋后手。
家宴设在刘府的水榭之中,庭院中传来一阵阵淡淡的荷花香气,宴桌上已摆满了江南风味的佳肴,菜色精巧,透着一股灵秀与讲究。
头道菜是 松鼠鳜鱼,鱼身炸得酥脆,通体浇满糖醋酱汁,撒上松仁和青红丝,香气扑鼻。青竹夹了一筷子,心中暗叹,果然江南口味偏甜,但这鱼肉外脆里嫩,酸甜开胃,倒也合他胃口。澄言却只是端起茶盏,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第二道是 油焖春笋,笋节切得整齐,裹着一层晶莹的酱油汁,透着琥珀般的光泽。澄言不经意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后忍不住眉头大皱,低声抱怨道:“竹笋也放糖,厨子是不是搞错了?”
其他菜肴亦是以江南风味为主,如 清蒸白鱼,鱼肉细腻鲜美,姜丝和糖的搭配居然意外和谐。
糖醋排骨,糖醋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酸甜交织,入口既柔和又回味无穷,厨子自吹自擂说自己的手艺比隔壁无锡县强多了,那边的厨子不调醋,只放糖!
还有一道 姑苏炒青,原本只是极普通的时令青菜,居然也被裹上了薄薄的糖霜,亮晶晶地端上来,澄言瞧着皱眉道:“还是青菜清炒好,何必画蛇添足?”
青竹吃得颇为满意,虽然他在北方多年的习惯更倾向于咸鲜,但江南的这份甜糯清润也别有风味。
澄言却一直摇头叹气,他终于忍不住对青竹低声道:“果然如那句老话,南人嗜甜,一顿饭仿佛吃了一桌子点心,哪里是贫僧惯常的口味。
席间刘福殷勤布菜,浮尘道士似乎有心事,浅尝几口,便自斟自饮起来,青竹吃的差不多了,端起酒杯向师叔敬了一杯,浮尘看了看他,压低嗓音问道:“你这次带着舰队准备在江南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