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推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宽敞的密室,墙壁上挂着几幅手绘舆图,而正中央则摆放着六块沙盘。
青竹目光扫过,便见中原、巴蜀、吴越、闽越、南汉、契丹六个板块错落摆放,地形、关隘、城镇一一标注,河流、山岭皆有起伏,近前细看,竟仿若真实地貌缩影。
然而,冯福所言不假,这六块沙盘因比例尺不统一,大小不一,东拼西凑间,竟无法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
冯道长叹一声,拈须道:“你看,若要排兵布阵,统观全局,这等错乱的沙盘如何能用?”
青竹凑近细看,只见中原沙盘最大,汴梁城居于中央,四通八达;吴越、闽越相对较小,南汉地盘紧邻海岸,而巴蜀地势崎岖高耸,险峻非常;契丹则显得尤为狭长,北方草原辽阔,几条河流纵横,勉强能拼接出边境线的轮廓。
青竹伸手比划了一下,皱眉道:“这契丹的沙盘偏小,若按中原的尺寸,恐怕应当再大上一倍;而南汉、吴越一带的比例偏大,难怪拼不拢。”
冯道哼了一声,满脸不悦:“是啊!老夫早就说了,弄不明白就过来问老夫。当日我命府中的匠人按照舆图比例制作,谁知工匠虽精通雕刻,却不通测绘,我又忙于政务,竟未能亲自校对,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气煞我也!”
一旁的冯福低头赔笑道:“老爷,沙盘虽不匹配,但工艺精细,若能调整比例尺,倒也不至于废弃……”
青竹帮腔道:“是啊是啊,相爷息怒,息怒,这么大年纪了,气大伤身。照我看来,中原的比例倒是合理,吴越这块做的也是精细,想来匠人也是用了心的。云啸师兄你对闽越熟悉不?”
闾丘云啸站在代表闽越的沙盘前仔细观摩,点头肯定道:“真山真水,确实详实,实际上钱王爷对闽越并无太大兴趣,闽地九成都是山地,除了沿海有些平原港口以外,本没有什么价值。”
听闻云啸的话,冯道,青竹,石重裔纷纷走到闽地沙盘前观摩。
青竹上下看了看,也是眉头大皱,闽地北接吴越,南连南汉,西边就是南唐的江南西道,处在三面夹攻之下,只是这块地方,果然如同云啸所言,九成多的土地都是山地。
几乎没啥平地可以耕种,想来人口应该也不繁盛。
难怪之前没人想要,闽越在天下中应该是最没有存在感的割据政权。
石重裔看着也是直嘬牙:“这闽王治下能有多少人口?看这些山地,也住不了几个人丁啊。”
冯道想了想,这也不是啥机密,随口说道:“这几年老夫忙于中原事务,没怎么关注,李嗣源在位的时候,国书上写的大约三十万户,石官家登基以后报来大概三十五万户。”
青竹心中默算了一下,按三十五万户推算,总人口大概在一百五十万到一百七十万之间,比起吴越、南唐等地,确实算不上什么强国。
而且考虑到山地多、耕地少,真正能征召的兵力恐怕更是有限。
冯道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道:“这些年,闽越王知审那几个小子也不成器,兄弟几个一直在闹腾,估计人口还得降一降。”
云啸点头:“正是如此,钱王这些年除了跟南唐有些冲突,境内倒是国泰民安。只是……”他看了一眼冯道,斟酌着措辞,“吴越国中对这场战事其实也存疑虑。”
冯道轻哼一声,手指在沙盘上轻轻敲击,慢悠悠地道:“打几个闽越蛮子,有什么疑虑,莫非钱元瓘这几年文恬武嬉,八都兵的刀剑不利否?”
云啸听闻相国不轻不重的问话,脸一红,道:“钱王殿下,掌兵颇慈,对百姓有恩义,只是治军总有些……”
钱元瓘性子柔和,善于抚慰将士,本身又比较讲排场,安于享乐,所以军中威望不深。
冯道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这位王爷的习性,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吴越一地有八都兵镇住场面,自保当是无虞。
“你家王爷派你过来,是个什么意思?”冯道抬了抬眼皮,问闾丘云啸。
听到老相国正式发问,闾丘云啸躬身施礼回道:“王爷也曾召宰相沈崧商议过,沈相公说从温州走陆路出兵福州,山道通行艰难,补给不及。不若用水师走海路。”
冯道闻言笑道:“这个沈老夫子,算账算得倒精,算到老夫头上来了。”
石重裔和青竹不解其意,唯有云啸有些脸红心虚的低下头。
冯道解释道:“吴越国内净是些内河水师,近海防卫倒也罢了。要想跨海作战,他钱元瓘哪里有那么些海船?派云啸你过来就是想借老夫的远洋水师帮忙吧。这沈夫子,到底是做了一辈子官,端的好算计。”
随即,冯道又笑道:“哪天再去一趟杭州,非得敲敲这老家伙的竹杠,让他好好陪我喝两盅。”
沈崧者,晚唐时节乾宁三年(公元896年)的进士,年长冯道将近二十岁,冯道与他都是文人出身,甚是相投,始终戏称他是老夫子,老书虫,实则相当敬重。
听冯道说的风趣,石重裔和青竹纷纷附和,唯有云啸依旧束手躬立,面露戚色,缓了缓才说道:“晚辈出发之前就听说沈相身体有恙,卧榻不起,到了汴梁城,这才收到邸报,沈相于十日前病殁。谥号‘文献’。”
“这,”冯道有些不可置信,细细掐算了一下,沈老夫子今年七十有五,按当时寿命来算已是高寿,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愣在原地半天,掩面长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老夫子啊老夫子,没想到这把你够狠,以命入局。某家不下场也得下场了。”
说完这话,老相国也是面带沧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带着几个晚辈回了书房,他命青竹研墨,自己酝酿了片刻,凝思静神,随后笔走龙蛇,为离去的友人写下一篇祭文。
吹干了墨迹,再命云啸由驿路发回。云啸领命而去,石重裔也趁机告退,临走还不忘朝青竹比划了一下,晚上到他府上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