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先生？谭先生？你没事吧？”
澳门客商关切的声音，像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模糊而失真。
谭成缓缓抬起头，那张因震惊而惨白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没事。突然想起一点公司急事。两位，今天的茶，就先到这里。单，算我的。下次去澳门，我再登门拜访。”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仿佛声带被砂纸磨过。说完，他甚至顾不上最基本的商业礼仪，猛地站起身，将那张照片和名片死死地攥在手心，转身就走。那仓皇而失态的背影，与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枭雄形象，判若两人。
两名贴身保镖立刻跟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护着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疑的面孔。茶楼里的喧嚣依旧，但此刻在谭成耳中，每一个人的谈笑风生，都像是对他无情的嘲讽；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都像是藏在暗处的审视。
一坐进那辆黑色的宾利轿车，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谭成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断裂。他像一头被抽掉了脊梁的野兽，瘫倒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老板？”前座的保镖兼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骇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回公司！”谭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爆发出疯狂的血光，对着副驾驶的另一名心腹手下咆哮道，“给我查！动用我们所有的人脉，所有的线人，把整个香港给我翻过来！给我查一个叫‘mark Lee’的德国人！查‘汉诺威海洋集团’！查所有跟‘莱茵号’有过接触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还有宋子豪！给我找到宋子豪！他一定跟这件事有关！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绑架，勒索，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老板！”手下被他疯狂的样子吓得一个哆嗦，立刻拿起车载电话，开始下达一道道指令。
“等等！”谭成突然喊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更加阴狠的毒辣，“放出风去，就说我谭成悬赏五百万！无论是谁，只要能提供宋子豪或者那个‘mark Lee’的线索，当场兑现！能把他们的人头提到我面前的，我给他一千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要让整个香港的黑白两道，都变成他的猎犬！他要让宋子豪和那群神秘的“专家”，变成过街老鼠，无处遁形！
他坚信，只要将宋子豪抓住，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在他看来，那群所谓的“德国专家”再厉害，也只是外来的过江龙，在香港这片地头上，能依靠的，只有宋子豪这条地头蛇。
然而，他攥紧的拳头，手心里那张薄薄的照片，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引以为傲的黑道帝国，第一次被人在他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力感，比损失几千万的货物，更让他感到恐惧。
宾利车平稳地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窗外是太平盛世，车内，却已是风暴将倾。
大屿山，废弃渔排。
摇曳的煤油灯下，气氛肃杀。
“消息确认了。”阿杰挂断了一个刚刚接通的公共电话，压低了声音对屋内众人说道，“我的人亲眼看到，谭成在翠玉轩收到了我们的‘外卖’。据说他当时的脸色，比死了老豆还难看，连生意都顾不上谈，就屁滚尿流地跑了。”
“哈哈！这就叫‘精准投送’！”林小乐得意地打了个响指，但旋即又吐槽起来，“可惜了，没能亲眼看见他那张便秘一样的脸，不然我能笑一年。这要是搁我们那儿，高低得给他录个‘老板反应’视频，发b站上绝对能火。”
“b站是什么？”小马哥一边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两把心爱的伯莱塔手枪，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大战在即”的兴奋。
“一个……嗯……一个分享快乐的地方。”林小乐含糊地解释道，“马哥，你别光顾着擦枪啊，好戏还在后头呢。谭成这头野兽，被扎了一针，现在肯定疯了。我猜，全香港的古惑仔和线人，现在都已经出动了。”
“让他来！”小马哥将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那声音，像死神的节拍器，“我等他很久了。正好试试我这几年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硬碰硬是下策。”宋子豪的声音，如同这间木屋的定海神针，沉稳而有力。他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那片漆黑的海面，仿佛能从那片黑暗中，看到整个香港正在涌动的暗流。
“谭成的势力盘根错节，我们现在就像是躲在暗处的老鼠，他却是开着探照灯的猫。一旦被他找到，我们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小乐那台依旧亮着的笔记本电脑上，“军师，那些录音，有结果了吗？那才是我们能把他彻底按死的第二道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小乐身上。
“别催，别催，正在进行时。”林小乐一脸“专业”地抱怨道，“你们是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多难搞。八十年代的模拟录音设备，本底噪声大得离谱，还有发动机的低频共振，蒸汽管道的高频嘶鸣……这音频环境，比菜市场还复杂。我感觉我不是在做音频降噪，我是在搞考古。”
他嘴上虽然吐槽不断，但手指却在键盘上翻飞，一个个专业的音频处理软件界面在他屏幕上切换着。他利用笔记本电脑里储存的几个专业软件，对那段从通风管道录下的、模糊不清的音频，进行着复杂的处理。他先用一个多段均衡器，切掉了大部分无用的低频和高频噪音，然后加载了一个自适应降噪插件，对引擎的固定频率轰鸣声进行采样和消除，最后，再用一个放大器，将微弱的人声信号，一点点地提了上来。
屋子里的众人，除了宋子豪，都像看天书一样看着他操作。在他们眼里，林小乐捣鼓的这台薄薄的、会发光的铁皮盒子，简直比《赌圣》里的特异功能还要神奇。
“有了！”
经过近二十分钟的反复调试，林小乐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戴上耳机，仔细听了一段，随即，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他摘下耳机，脸上露出一种混合了兴奋、震惊和凝重的复杂表情。
“各位，中头奖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我们可能……捅到了一个比军火走私，还要大得多的马蜂窝。”
他将笔记本电脑的外放音量开到最大。
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后，一段经过处理的、带着些许电音感觉的对话，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是阿勇和一个手下的声音。
“……勇哥，这次动静这么大，条子那边真的没问题吗？我听说o记最近盯得很紧。”
“怕什么？有姚先生在，o记那帮废柴敢放一个屁？姚先生已经跟政治部那边打好招呼了，今晚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乖乖在码头外面喝西北风。我们卸完货，船一出公海，他们再上来做做样子，又是‘大功一件’。”
“还是姚先生犀利啊！连政治部的人都能搞定！”
“废话！谭老板每个月在马会的私人包厢里，孝敬给姚先生的‘茶钱’，都够买你这条命一百次了！你小子管好自己的嘴就行！”
对话到此中断，后面又是一片嘈杂的噪音。
但这短短几句对话，却让整个木屋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小马哥擦枪的动作停了下来，阿杰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就连一直镇定自若的宋子豪，瞳孔也微微一缩。
姚先生！
政治部！
马会私人包厢！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众人心中炸响。
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是香港警队专门对付黑社会的王牌部门。而“政治部”，在八十年代的香港，则是一个更加神秘和敏感的存在，拥有着极大的特权和调查范围。能跟政治部扯上关系，并且能让o记“不敢放一个屁”的“姚先生”，其能量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江湖人的想象。
“我操……”林小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这已经不是《英雄本色》了，这是《寒战》加《赤道》的剧情啊！我们不光拍到了黑帮走私军火，还录到了他们勾结警队高层，甚至是政治部大佬的证据！”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苦笑着摊了摊手：“豪哥，马哥，现在这个‘王炸’，已经升级成‘核武器’了。这玩意儿要是扔出去，别说谭成，我估计半个香港警队高层都得跟着陪葬。”
“难怪……”宋子豪喃喃自语，他终于想通了之前所有的疑点，“难怪谭成这几年行事越来越嚣张，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原来背后有这么一尊大佛。”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寒光。这不再是单纯的江湖恩怨，而是牵扯到了更高层面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黑幕。复仇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燃烧得更加旺盛，也更加冰冷。
“那还等什么？”小马哥“霍”地站起身，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直接把这录音捅给报社！最大的那家！让他们头版头条登出来！我要看全香港大地震！”
“不行！”林小乐和宋子豪，几乎异口同声地喝止了他。
“马哥，你冷静点！”林小乐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你把这东西扔出去，我们死的比谭成还快！能跟政治部勾结的人，想让我们‘人间蒸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到时候都不用谭成动手，我们就会因为各种‘意外’，死在香港的某个臭水沟里！”
这一次，连小马哥都沉默了。他再冲动，也明白林小乐说的是事实。他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黑道大佬，而是一个由黑、白两道共同构建起来的、密不透风的利益集团。
“那……那怎么办？”阿杰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守着这颗核弹，我们自己也睡不着觉啊。”
“核弹，最大的威力，永远是在发射架上的时候。”林小乐的眼中，重新闪烁起那种属于“军师”的、狡黠而疯狂的光芒，“我们不能引爆它，但我们可以让谭成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按下按钮。”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现在，是时候给我们的‘食客’，送上菜单了。让他看看我们餐厅，都有些什么‘特色菜’。”
“怎么送？”宋子豪问道。
“当然是……打电话了。”林小乐指了指阿杰刚刚用过的那部从外面搞来的老式手提电话“大哥大”，“现在全香港的黑道都在找我们，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们会主动联系他。”
“他怎么会相信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接头暗号’，一个只有他才能听懂的暗号。”林小乐的嘴角越咧越大，“我们就在明天早上的报纸分类广告栏里，给他留一条信息。”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电台播音员的腔调，念出了他构思好的广告词：
“寻人启事：mark Lee先生，您在‘莱茵号’上遗落的‘录音带’已找到，请于明晚九点整，接听坚尼地城码头三号公共电话亭来电，共赏香江夜色。落款：你的老朋友，豪。”
“录音带”三个字，他说得格外重。
“豪”这个落款，更是神来之笔，直接将宋子豪这面大旗，明明白白地插在了谭成的眼前。
“既让他知道我们手握录音，又告诉他我们就是宋子豪的人，还约定了通话时间和地点……”阿杰听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军师，你这招，简直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摩擦啊！”
“这叫‘用户画像侧写’和‘信息公开化威慑’。”林小乐得意地晃了晃手指，“现在，就等他明天看到报纸，然后，享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坐立不安’吧。”
宋子豪看着林小乐，看着这个满嘴怪话、却总能切中要害的年轻人，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决绝。
“就这么办。”
这场由他们主导的战争，终于要从暗处的交锋，转向正面的对决。而那部位于码头边、平平无奇的红色公共电话，即将成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审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