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像碎钻般挂在鹰嘴崖的草叶上时,苏瑶已在聚义厅的石桌上铺开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洞壁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将她的影子投在地图上,随着火光晃动,仿佛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林薇带着五个头目垂手站在旁,粗糙的手掌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拘谨 —— 昨夜苏瑶让人从医馆运来的药材堆满了山洞角落,当归、川芎、三七这些寻常郎中都舍不得用的治外伤灵药,用麻布口袋装得满满当当,看得山贼们眼睛发直,喉头不停滚动。
“从今日起,黑风寨改名叫‘清风卫’。” 苏瑶的指尖点在地图上的鹰嘴崖,狼毫笔蘸着的松烟墨在粗糙的羊皮上晕开个小圆点,墨香混着药草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林薇任统领,下辖三队:探马队负责打探消息,暗行队专司追踪护卫,药庐队由我派来的医工带队,负责伤员救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各司其职,违者按军法处置。”
“军法?” 独眼山贼猛地抬头,空荡荡的眼眶对着苏瑶,破损的眼睑因激动而微微抽搐,“大小姐,那我们以后…… 不劫道了?弟兄们喝西北风去?寨里的老小还等着米下锅呢!” 他身边的矮个子山贼也跟着点头,手里的刀鞘在石板上磕出闷闷的响声。
“我给你们找活计。” 苏瑶从药箱里取出个紫檀木盒,雕花的盒盖打开时,里面露出排银针,针尾都用朱砂刻着个 “清” 字,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城西的码头仓库、城南的绸缎庄,都是我的产业,每月需要三十个护卫,工钱是官府衙役的两倍,管三餐。” 她将木盒往前推了推,“愿意去的,领一枚针做信物;想留下守寨的,跟着林薇加固防御,每月也有月钱。”
山贼们面面相觑,有人挠着头嘟囔:“当护卫?那跟官府的狗腿子有啥区别?我们黑风寨的弟兄可丢不起这人!”
“区别在于,你们拿的是干净钱,睡得是安稳觉。” 苏瑶的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这些针淬了特殊药汁,遇水会显青色,每月凭针领工钱。若有人敢私自动歪心思,或是泄露清风卫的行踪,针上的药会让他浑身溃烂,烂到骨头里都没药可治。” 她拿起一枚银针,对着火光转动,针尖的寒芒刺得人眼睛发痛,“信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林薇看着那枚银针,忽然单膝跪地,将银针举过头顶,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她更加清醒:“属下林薇,愿带领清风卫誓死效忠大小姐!若有二心,甘受此针之罚!”
三十多个山贼见状,哗啦啦跪倒一片,石质地面被磕得咚咚响,洞顶的水珠被震得滴落下来,砸在火把上溅起细碎的火星。苏瑶扶起林薇时,瞥见她耳后的月牙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红 —— 昨夜给她换药时,才发现那疤痕下还藏着个 “林” 字,是用烧红的银簪尖刻的,边缘扭曲如蜈蚣,想来当年受了不少罪。
“探马队先去查两件事。” 苏瑶在地图上圈出两个地名,朱砂笔在羊皮上划出清晰的弧线,“一是萧府的粮库位置及守卫换班规律,二是相府后门的巡逻换班时辰和侍卫人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独眼山贼身上,“独眼,你负责探马队,你的眼睛虽盲了一只,耳朵却比常人灵,三天内给我消息。”
独眼猛地抬头,空荡荡的眼眶对着苏瑶,声音带着哽咽,浑浊的泪水从破损的眼睑渗出:“大小姐…… 真信得过我?” 他这只眼就是当年为了保护寨里的粮食,被仇家一箭射瞎的,自那以后,寨里人向来只让他干些守仓库的杂活,从不让他参与重要的行动。
“信不信得过,得看你本事。” 苏瑶将枚银针扔给他,银针在空中划出道银弧,被他稳稳接住,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银针,仿佛握住了整个希望,“若能查清萧府粮库的守卫换班规律,我让人给你装只琉璃眼,比你原来的还亮,夜里都能看清东西。”
独眼攥着银针的手微微发抖,转身就往外冲,破锣般的嗓子在山洞里回荡:“弟兄们,跟我探消息去!让大小姐看看咱们的本事!” 他身后的几个山贼也跟着吆喝着跑出去,脚步声震得洞壁的灰尘簌簌落下。
苏瑶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对林薇道:“让人把寨里的酒坛全砸了。从今日起,执行任务前三日,滴酒不许沾;执行任务时,严禁酗酒,违者重打三十大板,关禁闭三日。”
林薇应声而去时,药庐队的医工已带着药碾子和药臼进了洞。青禾正指挥人将晒干的艾草挂在洞壁,绿色的草叶在火把下泛着油光,见苏瑶过来,递上块刚出炉的麦饼:“小姐,这是按您说的方子,加了茯苓粉和山药粉做的,能安神养胃,给弟兄们当干粮正好。”
苏瑶咬了口麦饼,面香混着药香在舌尖散开,忽然听见洞外传来喧哗。林薇揪着个瘦小子进来,那小子怀里还揣着包没开封的伤药,粗布衣衫被扯得歪歪斜斜,露出嶙峋的肋骨:“大小姐,这兔崽子想偷药出去卖!搜出来时还嘴硬,说要拿药换银子去赌!”
瘦小子吓得脸色惨白,扑通跪在地上,膝盖撞在石板上发出闷响,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我没有!我娘快病死了,我想拿点药换钱请大夫…… 求求您饶了我吧!”
苏瑶蹲下身,指尖搭在他腕脉上,脉象虚浮如游丝,带着肺痨病人特有的虚弱:“你娘得的是肺痨吧?咳嗽带血,夜里盗汗?”
瘦小子愣愣地点头,眼里满是惊讶。苏瑶从药箱里取出个纸包,里面是川贝、知母和百部,都是治肺痨的良药:“这些药熬成膏,每日两勺,用蜂蜜水送服,比你偷出去卖的金疮药管用。” 她将纸包塞到他手里,“药庐队正好缺个烧火的,你留下干活,每月给你半贯钱养家,还能跟着医工学认药,以后你娘的病也能自己调理。”
洞外的山贼们看得真切,刚才还嘀咕着要走的几个,此刻都凑到林薇跟前,吵着要去城西当护卫。那个说当护卫丢人的山贼,更是红着脸说要加入探马队,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午时的日头正烈时,苏瑶带着探马队的初步图纸返回医馆。赵虎正蹲在门槛上啃馒头,见她回来,嘴里的馒头差点掉地上,渣子粘在胡子上:“小姐,您真把那伙山贼收了?官府三番五次剿都没剿干净,您就这么放心把产业交给他们?”
“官府想剿的是不听话的匪,我要的是能用的人。” 苏瑶将羊皮地图铺在柜台,上面已用朱砂标出七处暗哨位置,像七星连珠,“让青禾把库房里的那批玄色劲装运去鹰嘴崖,告诉林薇,探马队要学会易容,我会让人送去几套易容的工具和教程。”
话音刚落,就见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站在医馆门口,腰间挂着枚青色银针,裤脚还沾着泥。赵虎刚要拦,苏瑶已认出是暗行队的老二,那汉子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像怕被人听见:“大小姐,探马队在萧府后墙发现个密道,用青石板盖着,撬开后看那通道的走向,好像通往…… 相府。”
苏瑶捏着狼毫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地图上晕开片黑渍,像块丑陋的伤疤。萧府与相府隔着三条街,怎么会有密道?她忽然想起前世母亲去世前,总说相府的井水有股怪味,像铁锈混着杏仁,当时只当是老井的缘故,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让独眼盯紧那密道,千万别打草惊蛇。” 苏瑶将枚新淬的银针扔给汉子,银针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落在他手里,“告诉林薇,今晚我要去趟相府,让暗行队在后门巷子接应,都换上平民的衣服,别露了破绽。”
汉子领命离去时,青禾端着药碗进来,碗里是给镇国公准备的接骨药,褐色的药膏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小姐,慕容轩派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傍晚想过来坐坐,还带了些上好的血竭。”
苏瑶展开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萧逸今日去了相府,与柳姨娘密谈了半个时辰,期间柳姨娘的丫鬟去过库房,取了包东西。字迹龙飞凤舞,带着股不羁的气势。
她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火苗舔舐着宣纸,很快化为灰烬,随风飘散。“让赵虎备车,我们去趟布庄。” 苏瑶摘下头上的银钗,钗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得给清风卫做些像样的夜行衣,玄色的,要轻便耐磨,袖口和裤脚都要能收紧,方便行动。”
布庄的伙计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口水都快流到算盘上,见苏瑶要五十匹玄色麻布,顿时来了精神,眼睛瞪得像铜铃:“姑娘要这么多布做啥?这料子粗得很,做孝服都嫌磕碜,不如看看这云锦,做衣裳多体面!”
“做衣裳。” 苏瑶指尖划过布面,粗粝的纤维刮得指腹发痒,“要双层的,夹层里缝上芦花,保暖还轻便,再弄些细麻绳来,要结实的。”
伙计咋舌时,苏瑶已让人将布装上马车。路过首饰铺时,她忽然停下,挑了支嵌着黑曜石的发簪 —— 簪头的形状像极了鹰嘴崖的轮廓,背面还刻了个 “林” 字,正好送给林薇当信物,也算是认她这个姐妹。
暮色染红相府的飞檐时,苏瑶已换了身月白长衫,腰间悬着那支黑曜石簪。暗行队的五个汉子扮成挑夫,正蹲在后门巷子的墙根下啃西瓜,见她过来,不动声色地将瓜皮往墙根踢了踢,瓜皮滚落的位置,正好标出了巷子里的三个暗桩,是相府新增的守卫。
“大小姐,相府今晚加了巡逻,比往常多了两队人。” 林薇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她已换上身青衣,腰间的银针在暮色里闪着微光,像颗星星,“柳姨娘的院里亮着灯,烟囱里冒着烟,好像在煎药,药味飘过来,有点像…… 堕胎药的味道。”
苏瑶捏了捏袖中的银针,忽然想起前世母亲喝的最后一碗药,就是柳姨娘亲手端来的,也是这样的黄昏,药碗里飘着甜腻的杏仁味。那碗药里掺了什么,她到死都没弄明白,但此刻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极了氰化物的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按原计划,探马队盯着前门,暗行队随我去西跨院。” 苏瑶将黑曜石簪递给林薇,冰凉的石头贴着掌心,“这簪子能打开鹰嘴崖的密道机关,若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们就去搬救兵,找慕容轩,他知道该怎么做。”
林薇接过簪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忽然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大小姐放心,就是拼了这条命,属下也会把您救出来!暗行队的弟兄都在周围,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立马冲进去!”
夜风吹动巷子里的槐树,落下几片碎叶,像蝴蝶般翩跹。苏瑶望着相府高耸的围墙,青砖黛瓦在暮色中像头沉默的巨兽,她忽然觉得那些砖瓦后面,藏着的何止是母亲的死因。萧逸与柳姨娘的密谈、连通两府的密道、祖母房里那包来历不明的砒霜……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有一天会被她用银针串成线。
而她新收的清风卫,就是穿起这些珠子的第一根线,坚韧而可靠。
翻墙而入时,苏瑶听见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从月洞门后传来,铠甲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像只猫般蜷缩在假山石后,看着侍卫腰间的腰牌闪过微光 —— 那腰牌的样式,竟与刺杀她的影卫腰间的一模一样,都是黑色的,刻着个银色的 “暗” 字。
看来,相府与影卫的勾结,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苏瑶摸出袖中的银针,在指尖转了个圈,银针的寒光映在她眼底,像燃起的一簇小火苗,越来越旺。
这场复仇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棋子,已经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