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忘立在窗前,盯着空荡荡的巷子口,心里疑云更重。
他绝不信方才所见是眼花。
那抹刺眼的绯红,伞下模糊又透着哀怨的身影,都太过真切。
略一思忖,他迅速转身抓起搭在椅背上未全干的外衫披上,系好衣带。
这一动牵扯胸腹伤处,传来阵阵闷痛,却也顾不上了。
他没走正门,轻推开房门来到二楼过道。
过道静悄悄的,只楼下堂屋隐约传来值夜伙计打盹的鼾声。
他放轻脚步,顺着楼梯悄无声息下了楼。
客栈大门虚掩着。
他侧身闪出,又踏入淅淅沥沥的夜雨。
冰凉的雨丝立时落在发间肩头,带着股寒意。
街面空荡,两旁铺子门窗紧闭,唯屋檐下几盏灯笼在雨幕中透出昏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水淋淋的青石板。
他径直朝对面那条黑巷走去。
脚步放得极轻,眼观六路,右手不自觉按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师父传下的铜铃,如今已是空空如也。
离巷口愈近。
雨水顺巷两侧高墙不停淌落,在墙根汇成股股细流。
巷深处墨般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终于,他站定巷口。
空无一物。
巷内除堆着的杂物、湿滑地面,还有不停滴落的雨水,再无其他。
没有绯红身影,没有精巧油纸伞,更没有凄切哭声。
只余雨水敲打地面屋檐的单调声响,在静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北忘眉头紧锁,站在雨中任冰凉雨水打湿衣衫。
他细看巷口地面,除积水外寻不着半个脚印或其他痕迹。
那女子,就像从未出现过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断定绝非眼花。
常年在阴阳交界处行走,他的眼力感知远非常人可比,方才在窗内所见绝非错觉。
原地站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这才满腹疑云转身折返。
推开客栈沉重大门,重新踏入姜茶与湿木混杂的堂屋。
值夜伙计正趴柜台打盹,闻声猛抬头,睡眼朦胧望来。
见是北忘自外归来,浑身还带着水汽,伙计脸上飞快掠过藏不住的惊色,随即堆起惯常的、带着讨好的笑:
客官,您......这是出去转了转?雨还没停呢。
北忘目光落在伙计脸上,捕捉到方才一闪而过的惊惶,及那笑容底下拼命掩饰的躲闪。
这伙计,像是知道些什么。
他未立即点破,只淡淡应声:嗯,出去透口气。目光仍停在伙计脸上,带着掂量。
伙计被他看得不自在,下意识避开眼神,低头佯装收拾柜台账本,嘴里含糊嘟囔:这雨下得夜里头,外头路滑,客官身上还带着伤,还是早些回房歇着妥当......
北忘心下明了,这伙计必知那绯红身影的古怪,只是不敢明说。
他不再多问,深深看了伙计一眼,转身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重回二楼。
回到房中掩上门,窗外雨声未歇。
北忘脱下湿外衫,心中疑云却如窗外雨丝,缠缠绕绕理不清。
这雨泽镇,看来不似表面那般太平。
那绯红女子是人是鬼?
那伙计又在遮掩什么?
第二日清早,雨暂时住了,天色却还灰沉沉的,像没哭痛快。
客栈堂屋比昨夜热闹些。
几个早起茶客围坐窗边桌旁,就着热茶用些简单早饭。
掌柜也站在柜台后,手里拿着抹布,心不在焉擦着台面。
北忘下楼时,堂屋里说话声顿了顿,几道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又移开。
他面色如常,只要了碗清粥两个馒头,在窗边寻个空位坐下。
他不急着开口,只不紧不慢喝着粥,耳朵留意着旁桌茶客闲谈。
说的多是镇上琐事,柴米贵贱,天气阴晴,收成好坏,没什么特别。
待碗里粥见了底,他才像随口提起般,转向邻座那位须发花白、年岁最长的老茶客,语气平和问道:
老丈,打扰了。昨夜雨大睡得不安生,迷迷糊糊似听得外头有女子哭声……不知咱们这镇上近来可有什么不太平的事?
这话问得含糊,老茶客端茶碗的手却微顿,眼皮抬了抬瞄北忘一眼,又忙低下,含糊应道:客官听错了吧?雨声哗啦,风声呼呼,听岔也是常事。
旁边两个茶客互换眼色,低头喝茶不再接话。
连柜台后掌柜擦桌的动作也慢下来,竖耳听着这边动静。
北忘见状心知必有蹊跷。
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又道:许是我真听错了。只是头回来贵宝地,人生面不熟,若有什么忌讳,也好早些知晓,免得无意冲撞。
话说得诚恳,带着外乡人该有的小心。
老茶客沉吟片刻,又抬眼将他上下打量,见他面色虽苍白带着伤后气虚,但眼神清亮端正,不似奸恶之徒,这才叹口气放下茶碗。
左右瞧瞧,压低嗓门,声音沙哑带着讲古的小心:客官既问起……唉,这事儿在咱们雨泽镇也算老话了,只是平日大家都不爱提。
他顿了顿,见北忘安静听着,没有惧色也不追问,才又低声续道:
说是几十年来,每到这梅雨天,特别夜里落雨时,镇东头那条老巷口……有时会冒出个……打着红油纸伞的女子。
老茶客声气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没人看清她模样,就见一身红衣,一把红得扎眼的油纸伞。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哦,有时也能听到隐隐哭声。
她倒不害人,老茶客补了句,脸上带着说不清是忌讳还是怜悯的神色,镇上老辈都说,她就是在等,等个……怕是永远回不来的人。
据说啊,他往前凑了凑,声气几不可闻,
那是几十年前,镇上有个叫的姑娘。模样生得极好,性子也温顺。
有个相好后生是跑外做买卖的,两人情意深厚。那后生有回出门前,与她定好归期,说必回来娶她。谁知……这一去就再没音讯。
素玉姑娘就日日等,夜夜盼,从梅子青等到梅子黄,等了一年又一年,人都等得痴了。
最后……唉,许是心彻底凉透,人也跟着去了。
自那以后,每到落雨天,她那魂儿就撑着生前最心爱的那把红油纸伞,到当初送别的巷口去等……直等到如今。
老茶客说完重叹一声,拿起茶碗灌了一大口,像要冲掉这故事带来的憋闷。
旁坐茶客也都默然,面上不见讶色,显是对这传说早听惯了。
掌柜在柜台后轻轻摇头,低声道:都是苦命人……客官听了就当个古记,别深究,夜里莫往东头巷子去便是。
北忘听罢面色如常,只点头道:多谢老丈告知,原是这般。
心里却已明了,昨夜所见非是眼花,而是这雨泽镇一段埋了几十年的伤心旧事。
这名唤素玉女子的一点执念,倒与青石镇老陶匠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