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碎雪掠过宫墙，皇帝的明黄常服衣角被吹得猎猎作响。
离开延禧宫时那点说不清的滞涩还堵在心头，脚下的路却不由自主拐向了碎玉轩——
那处曾被莞嫔视作清净地的院落，如今竟成了他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虚掩的朱门被风推得吱呀轻响，一股淡淡的松烟香混着脂粉气漫出来。
皇帝顿住脚步，就见廊下昏黄的宫灯影里，有个水红身影正蹲在矮凳上，手里捏着银剪子，对着张红纸“咔嚓”有声。
“是皇上？”那身影猛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在灯影里亮得像星子。
淳贵人慌忙丢下剪子要起身，膝头却撞翻了脚边的炭盆，火星子溅在她水红撒花袄上，吓得她“呀”地低呼，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
另一侧的宫女有些紧张，却是拉不到她：“小主小心。”
皇帝伸手稳稳扶住她，指尖触到的袄面下，是少女温热柔软的身子，像揣了团暖融融的棉絮。
“毛手毛脚的。”他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红纸——
上面剪了半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边角还沾着点没扫净的金粉。
“嫔妾在剪窗花呢。”淳贵人红着脸站稳，把剪子背在身后，发辫上的粉绒球随着动作轻晃：
“快过年了，嫔妾也没什么事，平日里又吃的多，若是吃完了便躺着，又不知得胖多少圈儿。”
“且嫔妾觉得碎玉轩主殿空着太冷清，嫔妾就想着添些装饰总是看起来热闹些的。”她踮脚指着窗棂：
“皇上您看，那边已经贴上两张了，淳儿剪的好不好？”
皇帝顺着她的指尖望去，糊着高丽纸的窗上，果然贴着两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红纸被宫灯映得透亮，倒真添了几分年节的暖：
“好看。”
他忽然想起刚入宫的淳贵人，也是这样鲜亮的模样，捧着亲手绣的荷包闯进养心殿，说“皇上，这个给您玩”，那时她眼里的光，比殿里的明珠还要灼人。
还有两年前的那捧梅花“嫔妾最喜欢这红彤彤的颜色，瞧得人心里暖暖的”，这句话，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也对自己说过…
“朕看看你怎么剪的。”他在廊下的竹椅上坐下，炭盆里的火正旺，映得他眉眼柔和了些。
淳贵人忙取了张新纸，搬了小凳凑到皇帝身边。
“皇上您看，这儿要先折出纹路。”她的手指纤细，捏着纸边轻轻一旋，就叠出匀称的褶皱：
“然后沿着边剪，不能太用力，不然会断。”
她把银剪子塞进皇帝手里，自己的手覆上去引导，“您试试？”
温热的指尖裹着他的手，带着点淡淡的蜜香——
是她常抹的杏仁膏味道。
皇帝握着剪子，听着耳边她细软的呼吸，竟觉得连日来的烦忧都淡了。
剪出的纸屑落在两人膝间，像撒了把碎金，她看着那不成形的花纹，笑得眉眼弯弯：
“皇上剪得像朵云彩呢，皇上您瞧瞧，它同您身上的祥云纹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这样直白的欢喜，是他许久没从旁人脸上见过的。
皇后的心思太过深沉满满的都是算计，莞嫔的沉静里藏着疏离，惠贵妃太过端庄且又一心扑在弘旭身上，就连从前的年贵人，娇纵里也总掺着利益，新入宫的嫔妃总是缺了些情趣缺了些与自己的契合。
只有眼前的淳贵人，像株没经过风雨的向日葵，满心满眼都朝着他这束光，热烈得毫无保留。
“冷不冷？”他忽然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她的耳垂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触到指尖时，她瑟缩了下，却没躲开，只是抬眼望他，眼里的羞怯混着欢喜，像浸了蜜的酒。
那晚的碎玉轩，宫灯亮到了天明。
淳贵人的寝殿里，熏炉燃着上好的瑞脑香，暖得能焐化冰雪。
她被皇帝抱在怀里时，还在小声念叨“窗花还没剪完”，却被他低头堵住了唇。
他吻得急切，带着种想挣脱什么的躁，她起初有些慌，后来也慢慢放松，像株攀附大树的藤蔓，温顺地缠绕上去。
水红的袄子落在床边，发辫散开，乌发铺在枕上，衬得她脖颈愈发莹白。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却不是委屈，是像小猫似的撒娇，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说“皇上身上好暖”。
皇帝被这直白的依赖烫得心头发热，连日来积压的郁气，延禧宫的沉寂，前朝的纷扰，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火，只想沉溺在这鲜活的暖里。
帐幔垂落，遮住了满室的旖旎。
炭盆里的火渐渐弱了，却抵不过帐内的热，她的手在他背上轻划，像挠在心上的痒，他低笑一声，翻身将她更深地拥进怀里。
这宫里的情爱从来复杂，可此刻，他只想贪这片刻的简单——
她的笑，她的暖，她眼里纯粹的光，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能被一点欢喜打动的人，而不是被政务和算计困住的君王。
天快亮时，皇帝醒了。
淳贵人还睡得沉，侧脸埋在他颈窝，呼吸均匀，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替她掖好被角，目光扫过床头散落的银剪子，还有那张剪了一半的“福”字，忽然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这暖烘烘的气息填满了。
离开时，他让苏培盛取了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放在梳妆台上。
“告诉淳贵人，”他望着窗上亮透的天光，“碎玉轩主殿往后就归她住了。”
苏培盛应着，看着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又回头望了眼那亮着灯的寝殿。
风吹过窗棂，贴着的胖娃娃窗花轻轻晃动，像在笑这宫里又一段刚刚开始的缘分。
而帐内的淳贵人，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往身边摸去，触到一片空凉时，忽然睁开眼。
看到梳妆台上的步摇，她愣了愣，随即捂住嘴，眼泪却笑着掉了下来。
窗外的雪停了，晨光正一点点漫进窗，照得那剪纸红得像团火，暖得能焐热往后所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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