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太极殿。杨昭那份惊世骇俗的“养寇”之策,虽未在明面上获得完全支持,但陛下那句“准你一试”以及赋予的“临机专断之权”,无疑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正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
杨昭面色平静,随着人流走出大殿,心中却无多少轻松。他知道,朝堂上的风波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于接下来的执行,更在于……他那父皇真正的心思。
果然,他刚回到东宫不久,连太子妃崔氏关切的眼神都还未及细细回应,一名身着内侍省服饰、面容陌生却眼神精干的宦官便悄然而至,低眉顺眼地传达了口谕:“陛下请太子殿下前往两仪殿偏殿一叙。”
该来的,终究来了。杨昭心中一凛,两仪殿偏殿乃是杨广时常私下召见心腹重臣、处理机密要务之所,此去,绝非简单的父子叙话。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摒退左右,只带了两个绝对可靠的心腹侍卫,随着那名宦官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了气氛更为肃穆的两仪殿区域。
偏殿内,烛火通明,却只点燃了御案附近的几盏,使得大部分空间都隐在昏暗之中,更添几分神秘与压抑。杨广已褪去了朝会时的龙袍衮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舆图前,目光幽深地凝视着上面山河疆域。
“儿臣参见父皇。” 杨昭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杨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手指在舆图上划过,最终停留在河东道的某个区域——正是朝会上划给杨昭作为“试点”的几个郡县之一。
“昭儿,” 杨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空旷的殿内回荡,“今日朝堂之上,你很大胆。”
杨昭心头微紧,但语气依旧平稳:“儿臣只是据实陈情,为国谋策,若有莽撞之处,请父皇责罚。”
“据实陈情?” 杨广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那张英俊却已显刻薄威严的面容,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杨昭,“你所谓的‘匪患专攻豪强’,其中详情,恐怕不止你所说的那些吧?野狼峪一战,你当真只是‘偶遇’突厥散兵游勇,侥幸获胜?”
杨昭背心瞬间沁出一层细汗。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位父皇!他在边境的一举一动,只怕早已通过监军、密探或其他渠道,零零散散地报到了御前!杨广或许不清楚“一阵风”和火铳的具体细节,但绝对怀疑他隐藏了实力和更深的目的。
此刻否认是最愚蠢的选择。杨昭深吸一口气,坦然迎上杨广的目光:“父皇明鉴万里。儿臣确有所保留。野狼峪之战,儿臣动用了一支秘密训练的新军,并使用了一些……新式器械,方能以少胜多。至于边境匪患与地方豪强勾结之深,亦远超儿臣在朝堂上所言。儿臣手中,已掌握部分实证。”
他没有具体说明新军和器械是什么,也没有拿出青铜符节,但这种坦承部分事实的态度,反而更能取信于多疑的杨广。
杨广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胸膛,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良久,杨广嘴角忽然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似是欣赏,又似是警告。
“很好。懂得藏锋,是好事。但更要懂得,何时该亮剑,为何而亮剑。” 他走回御案后坐下,从抽屉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用明黄绢布包裹的卷轴,推到案前。
“这是朕给你的密旨。” 杨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明面上,你总领河东三郡剿匪事宜。暗地里,以此旨为凭,可调动这三郡范围内,除边军主力外,所有州县兵、巡检司人马,必要时,可请调部分府兵配合。当地官员,凡七品以下,若有抗命或阻碍行事者,你可先行拿下,再行奏报!”
杨昭心中一震!这权力,比他预想的还要大!这几乎是将河东三郡的军政大权,在“剿匪”的名义下,暂时交到了他的手中!虽然有限制(不能动边军主力,七品以上需奏报),但这已是前所未有的信任……或者说,是前所未有的冒险!
“父皇,此权甚重,儿臣……” 杨昭适当地表现出了一丝惶恐和压力。
杨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朕既然让你试,自然要给你试的资本。不然,空口白牙,如何能见成效?”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充满压迫感,“但是,昭儿,你给朕记住四个字——‘把握分寸’!”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如同幽深的火焰:“什么是分寸?匪,要剿,但不能让其真正坐大,成为心腹之患!豪强,要打,但不能引发地方动荡,动摇国本!国库要充实,但不能竭泽而渔,激起民变!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是引匪攻豪,还是驱虎吞狼,朕只要结果!”
“朕要看到吏治清明,看到库府充盈,看到一支可用的新军!至于过程……” 杨广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只要不闹得天下皆知,不损及朝廷颜面,有些事,朕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杨昭耳边!这几乎是在默许他,可以在一定规则内,动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杨广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成果,是能帮他巩固权力、清理障碍的利刃!至于这把刀是否完全符合礼法,是否沾染了灰色,他似乎并不在意!
这究竟是出于对太子能力的真正信任和培养,还是一场更为残酷的考验?考验他的心性,考验他的能力,也考验他的……忠诚底线?
杨昭不敢细想,他只知道,机会已经摆在面前,刀已经握在手中。他没有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密旨,入手一片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重托!定当把握分寸,竭尽全力,为父皇扫清积弊,整肃地方!” 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杨广看着他恭敬而挺拔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最终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你说的话。朕,等着看你的‘结果’。”
“儿臣告退。”
杨昭躬身退出偏殿,直到走出两仪殿的范围,被夜晚的冷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湿。手中的密旨沉甸甸的,既是无上的权柄,也是催命的符咒。
杨广的纵容,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栽培还是陷阱?
或许,两者皆有。这位雄主,既需要一把锋利的刀替他斩开荆棘,又时刻警惕着这把刀是否会伤及自身。
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起,太子杨昭的权柄得到了实质性的扩大。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东宫读书、偶尔参与朝议的储君,而是手握利刃,被赋予了在特定区域生杀予夺大权的“持刀人”。
接下来的路,步步惊心。他需要用好手中的权力,既要做出让杨广满意的“结果”,又要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分寸”,同时,还要提防来自朝堂内外、尤其是那些被他触动了利益的势力的反扑。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却无法照亮前路所有的迷雾。
“把握分寸……”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那就让他来试试,这把刀,究竟能挥出怎样的锋芒!而这“养寇自重”的第一步,就该从那个为富不仁、与宇文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且早已被他列入名单的——粮商王百万开始!
悬疑的种子已然埋下,而行动的号角,即将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