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孝悌的人头，如同投入滚沸油锅的一块寒冰，瞬间在整个大隋的宗室勋贵圈子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临汾郡公，再怎么说，那也是正儿八经的郡公爵位，身上流着弘农杨氏的血！是当今陛下的堂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王百万那种可以随意拿捏的商贾！太子杨昭，竟然真的敢杀？而且是以如此公开、如此决绝的方式，当着万千百姓的面，亲口下令，当场格杀！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执法，这分明是宣战！是太子向所有倚仗身份、不法妄为的宗室勋贵，亮出的最冰冷的屠刀！
恐慌、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宗室圈子里急速蔓延。
“反了！反了！他杨昭是要把我们这些叔伯长辈赶尽杀绝吗？！”
“为了几个泥腿子，竟然残害宗亲！此子心性何其酷烈！”
“今日能杀杨孝悌，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陛下！陛下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一时间，各种哭诉、告状、申冤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中书省，飞向皇宫大内。更有几位辈分极高、年迈体衰的宗室老王，在儿孙的搀扶下，不顾年老体弱，穿着朝服，直接跪倒在了宫门之外，老泪纵横，请求面圣，声嘶力竭地控诉太子“不念亲情”、“残害宗支”、“动摇国本”！
皇宫，两仪殿。
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御案之上，堆积如山的，几乎全是来自宗室和部分关联官员的奏疏。字里行间，无不充斥着对太子杨昭的指责、谩骂与哀求。
杨广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大隋疆域图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压迫感。他静静地听着内侍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汇报着宫门外宗室老王们的哭诉，以及朝堂上下因此事而引发的巨大波澜。
“……滕王、蔡国公等几位老王爷，已在宫门外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言说太子殿下此举寒了天下宗室之心，若陛下不予以严惩，以示公允，他们便……便长跪不起。”内侍监的声音带着颤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殿内伺候的其他宦官宫女，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里。
然而，预想中的帝王震怒并未到来。
杨广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走到御案前，随手拿起几封措辞最为激烈的奏疏，快速扫了几眼，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都道朕的儿子酷烈，残害宗亲……”杨广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那他们告诉朕，杨孝悌在临汾郡所作所为，强抢民女，当街逼死人命，是不是事实？”
内侍监伏低身子，不敢接话。
“他们告诉朕，那铁匠孙烈，是不是死得冤枉？那投井的布商之女，是不是含恨九泉？”
“他们告诉朕，临汾郡百姓万民陈情，联名请愿，要求严惩杨孝悌，是不是民意？”
“他们告诉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祖高皇帝定下的铁律，是不是一句空话？！”
杨广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冷厉，到最后，已是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殿内梁柱似乎都在嗡嗡作响！他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燃烧着的并非对儿子的维护，而是一种对现状的极度不满，对某些规则的深恶痛绝！
他猛地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摔在御案之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一个个平日里倚老卖老，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纵容子弟横行不法，盘剥百姓，视国法如无物！如今，昭儿替朕，替这大隋的律法，清理门户，他们倒有脸来哭诉？！说什么寒了宗室之心？朕看，是戳破了他们那点龌龊心思，让他们坐不住了才是！”
他来回踱了几步，胸中似乎有一股积郁多年的浊气，在此刻喷薄欲出。他杨广，志在超越父祖，成就千古一帝的伟业，最恨的便是这些盘根错节、阻碍他推行意志的旧势力！宗室、门阀，无一不是他想要整顿、想要牢牢掌控的对象！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直未能找到合适的契机和那把足够锋利、又足够让他放心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似乎自己出现了。
“杨孝悌，该死吗？”杨广突然停下脚步，看向那内侍监。
内侍监吓得浑身一抖，匍匐在地，颤声道：“奴……奴婢不敢妄议……”
“朕问你，他该不该死？！”杨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内侍监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用尽全身力气道：“按……按律……当……当斩……”
“哼！”杨广冷哼一声，“既然按律当斩，昭儿依法处置，何错之有？难道就因为他姓杨，是郡公，就可以逍遥法外，继续鱼肉乡里？！那这大隋的天下，究竟是朕的天下，还是他们这些宗室勋贵的天下？！”
他不需要回答，这更像是一次内心的宣泄与确认。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杨广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他内心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良久，他挥了挥手，对那内侍监道：“去告诉宫外那些老王爷，朕知道了。让他们都回去，好生将养。杨孝悌罪有应得，朕不会为此事追究太子。让他们也管好自家的子弟，莫要再撞到刀口上。”
内侍监如蒙大赦，连忙叩头：“奴婢遵旨！” 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传达这道注定会让宗室更加心寒，却也更加恐惧的旨意。
驱散了外人，殿内只剩下杨广以及两名绝对心腹的近侍老宦。
杨广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层叠的宫阙，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看到了远在河东，那个刚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儿子。
他的脸上，终于不再是冰冷的怒意，而是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有审视，有算计，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欣赏。
“你们都退下吧。”杨广对那两名老宦说道。
“是。”两名老宦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到殿外，关上了沉重的殿门。
殿内只剩下杨广一人。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在向冥冥中的某种存在宣告：
“杀伐果断，不徇私情……借民意以压宗室，持国法以正纲纪……呵呵，呵呵呵……”
他低笑了起来，笑声初时低沉，继而渐渐变得畅快，甚至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兴奋。
“朕这个儿子……以前倒是小觑他了。”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堆积如山的、弹劾太子的奏疏上，眼神中再无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冷然。
“为君者，统御天下，岂能受制于区区蠹虫？瞻前顾后，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业？”
“昭儿此举，看似酷烈，实则……深得朕心！”
“孺子可教也！”
最后这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混合着欣慰、期待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复杂情绪。
他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温良恭俭让、被各方势力掣肘的守成之君。他杨广的继承人，必须要有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甚的魄力与手段，能够挥舞屠刀，斩开前路上的一切荆棘，能够无视那些所谓的“规矩”与“人情”，用铁与血，来贯彻自己的意志，来整顿这个日益臃肿腐败的帝国！
太子杨昭，在河东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斩杀杨孝悌这一刀，完美地展现出了这种潜质！
这不再是简单的“养寇自重”，而是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力量，清扫障碍，树立权威！这份心性，这份手腕，让杨广看到了一个真正能够继承他未尽事业的影子。
至于宗室的反弹？民心的收获？寒门的支持？这些在杨广看来，都是太子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磨砺和可以运用的筹码。只要最终的结果，是强化了皇权，巩固了统治，那么过程手段，皆可容忍，甚至值得鼓励！
“看来，朕给他的权柄，还是小了些……”杨广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河东三郡……或许，可以再扩大一些范围。朕倒要看看，这把刀，究竟能磨得多快，能斩断多少羁绊！”
这一刻，杨广雄主的一面展现得淋漓尽致。他对太子的信任和期待，非但没有因为宗室的哭诉而减少，反而因此更深了一层。他甚至开始主动为太子铺路，准备给予其更大的舞台。
一场来自东宫的、席卷地方的风暴，在获得了帝国最高权力者默许甚至纵容的情况下，注定将变得更加猛烈。而此刻远在河东的杨昭，尚不知晓，他那一刀，不仅斩落了郡公的人头，更是在他那多疑的父皇心中，斩出了一条通往权力核心的、前所未有的通衢大道。
反转，就在这帝心独断的赞赏与期待中，悄然完成。历史的车轮，似乎也随着这位铁血太子的崛起，而微微偏转了一丝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