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的轿辇穿行在宫墙夹道之间,阳光将轿厢映得明亮,却照不透他眉宇间凝结的沉思。与皇祖母的这场暗涌交锋,信息量巨大,他需要时间梳理,更需要迅速做出应对。
初代圣女、魂契、情念之力、净世亦惑源的预言……这些古老的秘辛如同一块块破碎的拼图,虽然太皇太后给出的信息依旧残缺,但至少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这股力量历史悠久,与国运纠缠,既被皇室依赖,又被深深忌惮。流珠与绘春,并非偶然,而是某种宿命或长期寻找下的“显化者”。
而萧景睿身上的异常,则像是一根诡异的丝线,将这场宫变的性质引向了更深处。他不仅仅是叛乱者,更可能是一个实验品,或者一个试图窃取、驾驭这股力量的失败尝试者。常福的审讯,因此变得至关重要,其结果可能直接关系到对幕后黑手意图的判断,甚至可能揭示出情念之力的更多特性。
“柳先生。”回到崇文殿,萧景琰屏退左右,只留下柳文渊。
“殿下。”柳文渊躬身,等待指示。
“今日慈宁宫一行,皇祖母透露了些许关于魂契与初代圣女的秘辛。”萧景琰将太皇太后所言择要简述,末了,手指敲击着桌面,“她承认了萧景睿与魂契之力可能存在的关联,也默许了常福的审讯会波及流珠绘春,只是承诺‘不损及性命’。此乃底线,却也仅仅是底线。”
柳文渊听得神色肃然:“初代圣女传说竟是真的……‘净世之光,亦惑之源’,这预言着实令人心惊。太皇太后将此秘辛部分告知殿下,既是安抚,也是警告,意在表明此事仍在她的掌控之下,殿下不宜过多插手。”
“孤自然明白。”萧景琰眼神锐利,“但她越是想掌控一切,孤越是要知道更多。常福那边的审讯,必须盯死!加派人手,启用我们在宗人府内埋得更深的钉子,不惜暴露风险,也要拿到第一手的审讯记录,尤其是关于萧景睿身上那‘异色反应’的详细描述和常福的推断!”
“是!”柳文渊凛然应命,知道此事优先级已提到最高。
“另外,”萧景琰走到案前,铺开一张京城权贵舆图,“根据之前口供指向的那几位官员和宗室亲王,他们的动向,查得如何了?”
柳文渊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上几个被朱笔圈出的点:“回殿下,兵部侍郎李崇明,昨夜至今称病未出府门,但其府中后角门在子时前后,曾有数辆遮掩严实的马车出入,去向正在追查。安平郡王萧元启,一如既往在府中饮酒作乐,但其门下最得力的清客,‘妙手书生’文若海,自三日前便不知所踪。还有永嘉侯府,表面平静,但我们的人发现其暗中与城西几家看似不起眼、实则掌控着京城三成漕运的货栈来往密切,资金流动异常。”
萧景琰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名字:“李崇明掌部分京畿防务调派,萧元启虽闲散,但其封地靠近北疆,与某些草原部落素有往来,永嘉侯更是掌管着宫内部分采买……哼,倒是织成了一张不小的网。继续盯紧,收集证据,尤其是他们与萧景睿之间往来的铁证。同时,注意他们近期是否有异常的人员调动或财物转移,防止他们断尾求生,或者……狗急跳墙。”
“属下明白。已加派了三倍人手,十二时辰轮班监视,飞鸽传书也已启用,确保消息传递及时。”
“很好。”萧景琰颔首,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宅邸,看清其中隐藏的阴谋,“还有一事,流珠与绘春的家人背景,查清了吗?”
“正在查。绘春是家生奴才,父母早亡,只有一个远房表哥在城外庄子上当差,背景相对简单。流珠是十年前江南水灾后被卖入宫的,籍贯模糊,入宫时的保人前年也已病故,线索较少,需要更多时间深入江南核查。”
“仔细查,不要放过任何细节。”萧景琰叮嘱道。他直觉这两人的身世,或许也与这魂契之谜有关。
就在东宫紧锣密鼓布网之时,慈宁宫西偏殿内,玄玳真人刚刚完成又一次对流珠和绘春的例行探查。太乙养魂符的光罩依旧稳定,两人呼吸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但玄玳真人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敏锐地察觉到,绘春的眉心识海深处,那被强行抚平的波澜之下,似乎沉淀下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她本身的阴冷气息,如同墨滴入水,虽被稀释,却难以彻底消除。这气息,与方才感应到的、来自宗人府方向的干扰源同出一辙。
“魂契感应,竟能细微至此……不仅传导痛苦,连施术者的气息残留都能渗透过来?”玄玳真人心中暗惊。这魂契的玄奥,远超他的认知。他尝试以真元缓缓涤荡那丝阴冷气息,却发现其如同附骨之疽,与绘春自身的心神、乃至那微弱的情念之力残影微妙地纠缠在一起,强行驱除,恐会伤及根本。
“只能以水磨工夫,徐徐图之,希望太乙养魂符的生机之力,能逐渐将其化去。”他暗叹一声,再次加固了阵法,心中对常福那边的审讯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若那边持续以激烈手段刺激萧景睿的灵魂,难保不会对绘春,乃至通过魂契对流珠,造成更深的、不可逆的影响。
殿外,常寿与常安依旧如同门神,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常寿那耷拉的眼皮偶尔会抬起,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外巡视的宫女队伍,尤其是在那名之前接过蜡丸的宫女身上,会停留一瞬。而那宫女,依旧按部就班地巡视,姿态无可挑剔,只是在她经过某些特定角落时,指尖会极其轻微地弹动一下,将一些无色无味的粉末,洒落在殿墙根或花圃的泥土中。
与此同时,宗人府暗牢。
常福并没有因为太皇太后的传话而完全停止他的“研究”。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搜魂针与溯魂石被暂时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织梦香”的奇异香料。那香料点燃后,散发出一种甜腻中带着苦涩的怪异气味,吸入之后,并不会让人昏睡,反而会使得人的意识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潜意识里的恐惧、欲望、记忆碎片会被无限放大,交织成光怪陆离、难以分辨真假的梦境。
萧景睿被束缚在石壁上,无法躲避那袅袅升起的青烟。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涣散,口中开始发出无意识的呓语,时而惊恐,时而愤怒,时而喃喃着某些模糊的人名或地点。
“……黑水……沼泽……祭坛……不对,不是这个……星图……古老的……神殿……”
“……老师……你说过的……窃取神火……方能……超脱……”
“……为什么……为什么选我……我只是……棋子……”
“……魂契……钥匙……还不够……需要‘容器’……更完美的……”
常福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静静地坐在阴影里,浑浊的眼睛紧盯着萧景睿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吐出的每一个破碎的音节。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年轻太监,则飞速地在一种特制的、遇水不化的皮纸上记录着这些看似毫无逻辑的呓语。
“黑水沼泽……星图……古老神殿……窃取神火……容器……”常福在心中默默咀嚼着这些关键词。黑水沼泽位于大梁南疆,瘴疠横行,人迹罕至,传闻有上古遗迹。星图可能与观星术或某种阵法有关。“窃取神火”,这“神火”指的是什么?是情念之力?还是其他?而“容器”……常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是了,萧景睿试图掌控情念之力失败,或许就是因为他还不是那个合适的“容器”?那谁才是?流珠?绘春?还是另有其人?
这些破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才能串联起来。常福知道,这根线,或许就在萧景睿那被深层封锁的记忆里,或者,在那尚未露面的“老师”手中。
他没有急于求成,而是耐心地等待着,让“织梦香”继续侵蚀萧景睿的心防,如同滴水穿石。他相信,在这无穷无尽的梦魇折磨下,总会有那么一刻,最核心的秘密会如同河底的沉石,在水流减缓时,显露出来。
而在皇宫之外,京城某处看似普通的宅邸密室中。
一个身着深灰色布袍,面容普通得扔进人海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文士,正对着一面绘制着繁复星轨与诡异符文的墙壁默默伫立。他手中摩挲着一枚颜色暗红、形状不规则的玉佩,玉佩中心,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金紫色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与墙壁上某处符文隐隐呼应。
若是萧景琰或玄玳在此,定会震惊地发现,那玉佩中闪烁的光芒,其本质气息,竟与流珠绘春的魂契之光,以及萧景睿眼中曾闪过的异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更加微弱,且被一种阴邪的力量禁锢着。
文士身后,一个黑影单膝跪地,低声禀报:“……慈宁宫守卫森严,我们的人只能传递最基础的信息,无法接近核心。太子东宫动作频频,加大了对我方人员的监视。宗人府那边……常福用了‘织梦香’,萧景睿吐露了一些碎片,涉及‘黑水’、‘神殿’、‘容器’等词。”
文士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知道了。慈宁宫那边,保持最低限度的观察即可,不必强求。太子的注意力被引开,是好事。至于萧景睿……他本就是一着试探的弃子,能吐出这些,已算意外之喜。‘织梦香’……呵呵,常福倒是找对了方向,可惜,他永远找不到那根串起珍珠的线。”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告诉‘朱雀’,启动‘暗河’计划第二步。是时候,让水更浑一些了。另外,让我们在朝中的‘朋友’们,给太子殿下找点‘正经事’做做,免得他总把眼睛盯在宫里。”
“是!”黑影领命,悄然融入身后的黑暗,消失不见。
文士再次看向墙壁上的符文,尤其是与手中玉佩呼应的那一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魂契已显,情念复苏……容器虽未完美,但种子已然播下。太皇太后,你紧握在手的,究竟是救世的方舟,还是……灭世的烽火?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他五指收拢,将那枚暗红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一点微弱的金紫光芒在他指缝间顽强地闪烁了一下,最终被彻底掩盖。
京城之上,天色渐晚,暮云四合。无形的蛛网在夕阳的余晖中悄然织就,各方落子,悄无声息。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加速奔涌,指向一个愈发扑朔迷离的未来。而风暴眼中的人们,无论是执棋者还是棋子,都在这愈发浓重的夜色中,等待着下一轮交锋的来临。慈宁宫西偏殿内,玄玳真人似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窗外沉落的夕阳,心中那抹不祥的阴云,愈发厚重了。他指间的静虚佩,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