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七姑的茶与歌
夜深了,山谷仿佛被墨汁浸透,唯有小木屋的窗户还透出一点昏黄跳动的暖光。陈巧儿坐在工作台前,盯着桌上那堆被鲁大师斥为“取巧败笔”的零件,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白天的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让她喘不过气。
她来自一个效率至上的时代,习惯了用最短的路径解决问题。鲁大师布置的“千锤百炼”考验,要求她用最传统的方法,将一块顽铁锻打出千次以上,直至其质地均匀,光可鉴人。她做了,但偷偷改进了风箱结构,调整了锤击的落点和频率,试图用“科学”的方法减少无效劳动,缩短进程。结果,鲁大师只看了一眼成品,甚至没用手去摸,就冷哼一声,将那块铁扔进了废料堆。
“心浮气躁,根基未立,便妄想腾云!你这般取巧,锻出的不是铁,是浮萍!风一吹就散,如何承载匠心?”老人的话如同重锤,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现代思维与古老传统的第二次正面碰撞,她似乎又败下阵来。自信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委屈涌上心头。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引以为傲的知识和头脑,似乎一再碰壁。
“还在想白天的事?”一声温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伴随着一股清淡的草药香气。
陈巧儿回过头,看见花七姑端着一个粗陶茶盘走了过来。烛光映照下,她未施粉黛的脸庞柔和静美,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她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放在巧儿手边,自己则拉过一张小板凳,挨着她坐下。
“尝尝,用谷里采的野菊花和几种安神的草药新焙的,清心败火。”七姑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巧儿焦躁的心湖。
巧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苦回甘的茶汤滑入喉咙,带着草木天然的清新,似乎真的将胸中的块垒冲刷掉了一些。她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拿起一个做坏了的榫卯结构,在手里无意识地转动着:“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效率更高,结果也差不多,为什么就是不行?难道墨守成规才是对的吗?”
花七姑没有直接回答,她伸手拿过那个小小的榫卯,指尖轻轻抚过接口处因追求速度而留下的细微毛躁。“巧儿,”她轻声说,“我记得小时候,跟我祖母学绣花。她总是要我一遍遍地劈丝,将一根丝线劈成八股、十六股,直至细如发丝。我那时也觉得繁琐,觉得直接用细线就好,为何要浪费这个功夫?祖母说,这不是浪费功夫,这是在磨我的性子,是在让我熟悉丝的每一分纹理。只有手熟悉了,心静了,绣出的东西才有魂,不是死物。”
她将榫卯轻轻放在桌上,握住巧儿因长时间打磨零件而有些粗糙的手:“鲁大师要你千锤百炼,恐怕要的不是那块铁,而是你在这千次万次的重复里,沉淀下来的那颗心。你用的方法或许更快,但你的心,跳过这个过程了吗?”
陈巧儿怔住了。她穿越而来,凭借的是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机智,无论是在花家应对刁难,还是在逃亡路上,她都在“走捷径”。她从未真正沉下心来,去体会这个时代技艺背后所要求的那种“慢”与“专”。七姑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她心中一扇从未触碰过的门。
见巧儿若有所思,神情不似刚才那般紧绷,花七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唇边忽然流泻出一段极轻极柔的曲调。那调子古老而陌生,带着山野的朴拙和婉转,像是母亲哄睡孩儿的摇篮曲,又像是情人在月下的低语。歌词含糊,似乎并非官话,而是某种地方的古老方言,但其中蕴含的温柔、抚慰和坚韧的力量,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歌声不高,却仿佛具有魔力,驱散了屋内的沉闷和巧儿心头的阴霾。陈巧儿听不懂歌词,却能感受到那旋律在轻轻拍打着她的灵魂,像是在告诉她:慢下来,没关系,我在这里。
就在这静谧安详的时刻,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鲁大师那张总是布满寒霜的脸,竟罕见地没有出现在门口。他似乎只是路过,或是被这歌声无意间吸引,在门外驻足。他没有进来,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昏黄的烛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门外的泥地上。
花七姑的歌声渐渐低落,余韵在夜色中袅袅散去。陈巧儿沉浸在那份难得的宁静里,没有注意到门外的细微动静。她反手握住七姑的手,低声道:“七姑,谢谢你。”
七姑回握住她,笑容温婉。
突然,陈巧儿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她迅速抽回手,抓过工作台上的一张草纸和炭笔,开始飞快地画了起来。之前的沮丧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兴奋与专注的光芒。
“我明白了……我明白他说的‘精准’是什么意思了!不仅仅是尺寸的精准,更是力道、节奏、心念的精准!我不该想着跳过过程,而是应该理解过程,甚至……优化这个过程的内在逻辑!”她一边画,一边喃喃自语,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留下流畅的线条和复杂的结构图。
花七姑看着她迅速进入状态,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没有打扰,只是悄悄起身,为她续上一杯热茶,然后拿起一件未做完的小衣,在一旁安静地缝补起来。
夜更深了,小木屋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零件被拿起放下的轻微碰撞声。陈巧儿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现代的理论知识与鲁大师所强调的传统精髓,似乎在这一刻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融合尝试。
花七姑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看向工作台前那个专注的背影,眼神温柔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将一起面对。
就在这时,一直紧闭的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陈巧儿和花七姑同时抬头,只见鲁大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他的目光越过花七姑,直接落在了陈巧儿面前那张画得密密麻麻的草图上。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
他没有对之前的歌声置评,也没有询问巧儿在画什么,只是用他那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沉声说了一句:
“明日卯时,工坊。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千锤百炼’。”
说完,他根本不给两人反应的时间,转身便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中,脚步声渐行渐远。
陈巧儿握着炭笔的手顿住了,与花七姑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眼中都带着惊讶、疑惑,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
大师深夜突然现身,留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是何用意?他口中的“真正的千锤百炼”,又会是什么样子?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空气中却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窗外的夜色,似乎也变得愈发深沉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