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尚未大亮，生物的本能便将刘澈从浅眠中唤醒。多年军旅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保持警觉。他睁开眼，帐内依旧昏暗，只有一丝极微弱的光线从帐幔的缝隙渗入。
臂弯里沉甸甸的，属于女子的温热躯体紧贴着他，清浅规律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他身体有瞬间的僵硬，随即才彻底清醒，意识到身边人的存在。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他已成婚，怀中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吴越的郡主，钱元华。
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微微低头。借着那微弱的光，能看见她散乱在他臂膀上的墨发，以及一小片光滑的肩头。她睡得很沉，眉眼间的沉静聪慧被恬淡的睡意取代，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脆弱。这与昨日在码头上仪态万方、在烛光下与他纵论天下的那个女子，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刘澈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下抽出。动作虽轻，钱元华还是含糊地嘤咛了一声，羽睫颤动，似乎就要醒来。刘澈屏住呼吸，停下动作。但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侧过身，将脸更深地埋进柔软的枕衾里，又沉沉睡去。
他这才松了口气，悄然起身，撩开帐幔。清晨的寒意瞬间袭来，让他精神一振。他随手扯过搭在屏风上的外袍披上，赤足走到窗边，将支摘窗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天色仍是青灰色，院落寂静，只有早起的雀鸟在枝头发出零星的啾鸣。湿润清冷的空气涌入，冲散了室内暖融暧昧的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洪州清晨独有的、带着泥土和江水味道的凉意，昨夜残留的最后一丝旖旎也随之沉淀下来。
权力、联盟、责任……这些更为沉重的东西，随着新的一天，重新回到了他的肩头。
他回到床边，静静站立片刻，看着帷帐内依旧安睡的身影。目光复杂，有审视，有衡量，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极其细微的牵绊。最终，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新房，轻轻带上了门。作为洪州之主，他有太多事务需要处理，新婚，并不能成为懈怠的理由。
钱元华是被窗外逐渐明亮的阳光和隐约传来的人声唤醒的。
她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大红帐顶，鼻尖萦绕的气息也全然陌生，混合着男子的阳刚与她自身残留的清香。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只余下些许凹陷和残留的体温。她撑着手臂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雪白的肩颈，上面几点暧昧的红痕让她耳根更热，连忙拉高被子掩住。
“王妃，您醒了？” 帐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的问询声，是吴越带来的陪嫁心腹，名唤锦书。
“嗯。”钱元华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锦书和另一名侍女挽墨闻声，轻轻掀开帐幔，手脚麻利地开始侍奉她起身洗漱。热水、香膏、干净的衣物早已备好。整个过程，钱元华都沉默着，任由侍女们摆布，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间属于她的新房，也是她未来在洪州的居所。
陈设华丽，符合她王妃的身份，但细节处仍能看出洪州本地工匠的风格，不如吴越宫中所用之物那般极致精巧，却自有一股大气。
“主公天未亮便起身去前殿处理公务了。”锦书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低声禀报，“临走前吩咐了，让王妃您好生休息，不必急着起身问安。”
钱元华对着铜镜，看着镜中眉眼间已褪去少女青涩、多了一丝初为人妇风韵的自己，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他倒是勤政。
梳洗完毕，换上日常的藕荷色襦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仅簪一支素玉簪子，钱元华走出了内室。外间早已被侍女们收拾整齐，红烛撤下，窗户敞开通风，昨夜欢好的痕迹荡然无存。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庭院。比起吴越王宫的移步换景、玲珑剔透，这节度使府的后院显得更为开阔疏朗，树木高大，甚至有几分武将之家的硬朗气息。
“王妃，早膳已备好，是在屋内用，还是……”挽墨轻声请示。
“摆在窗边的榻上吧。”钱元华淡淡道。她需要一点时间，独自适应这个新的环境，理清纷乱的思绪。
早膳是洪州本地的口味，几样清淡小菜，一碗梗米粥，还有一碟看起来颇为精致的面点。她慢慢吃着，味同嚼蜡，心思早已飘远。
昨夜刘澈那番坦诚的誓言犹在耳边。他确实如祖父所料，是个极具主见且目标明确的人。这场婚姻，于他而言，是稳固权力的阶梯；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施展抱负的契机？只是，这阶梯如何攀登，这契机如何把握，还需步步为营。
正思忖间，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恭敬的通传：“启禀王妃，前殿送来几份文书，言是洪州近期的民情概要与部分府库账目，主公交代，请王妃闲暇时过目。”
钱元华执箸的手微微一顿。
新婚第一日，便将如此事务性的文书送至内院？这绝非寻常夫君对待新妇的态度。这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交接，或者说，是刘澈在用他的方式，履行昨夜“共图大业”的承诺，将她真正拉入洪州的权力格局之中。
她放下筷子，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对锦书道：“将文书呈上来。”
“是。”
文书被整齐地放在一个托盘里，送到她面前。纸张的触感，墨迹的味道，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在深闺中吟风弄月的钱塘郡主，而是洪州节度使刘澈的王妃，是这片土地的女主人之一。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关于春耕进度、粮价波动、流民安置的汇报，眼神逐渐变得专注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