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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租了辆马车在宫门口等着苏浅宁。

“姑娘,陛下没为难你吧?”

“无碍,青黛我们走吧,我们先去侯府小住一阵子,我相信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很精彩!”

“哒!哒!”马车行驶在繁华的街道上,苏浅宁掀开车帘看着街景,抚摸了一下微微刺痛的心脏:“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你放心那些对不起你的人我会帮你一一解决!”

定远侯府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石地面上。偌大的前院,从影壁前一直到正厅的台阶下,黑压压跪满了人。

仆役、丫鬟、婆子、管事…个个屏息凝神,头埋得极低,恨不得将脸贴到冰凉的地砖上,连呼吸都放得轻了又轻,唯恐惊扰了什么。

看来圣旨内容已经在她回来之前下达到了侯府。

而在那一片鸦雀无声的跪伏人潮最前方,站着一个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的中年男子。

他便是这偌大侯府的主人,苏凌岳。

此刻的苏凌岳,与苏浅宁记忆中那个冷硬、视她们母女如草芥的父亲,判若两人。

几缕灰白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更添几分憔悴,因保养得宜、依稀可见年轻是俊朗的轮廓他身体微微颤抖,看向苏浅宁时,眼中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与悔恨。

“宁...宁儿!”苏凌岳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撕心裂肺般的颤抖,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

“你终于回来了!为父悔不当初,错信谗言,苛待于你,更累及你母亲。”

边说边流起了眼泪:“这些年,为父日夜难安,心如刀绞!每每思及你孤身在外,受尽苦楚,为父便恨不能以死谢罪!苍天有眼,终让我儿得沐天恩,荣耀归来!宁儿,千错万错,都是为父的错!求你原谅为父这糊涂之人吧!”

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仿佛一个幡然醒悟、痛彻心扉的慈父。

他朝着苏浅宁的方向,向前走了两步,他身后,那些跪着的下人,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被这感人肺腑的忏悔所震动。

然而,苏浅宁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郡主服饰,孔雀蓝的云锦宫装,金线绣着繁复的翟鸟纹样,在阳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光泽。

发髻高绾,簪着御赐的赤金点翠衔珠凤钗,珠光流转,衬得她一张脸愈发清冷如玉,不见半分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无丝毫乍见生父的激动。

她站在影壁投下的阴影边缘,日光勾勒出她挺秀而略显单薄的轮廓。

目光平静地扫过苏凌岳那情真意切的表演,没有感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的视线,缓缓移开,落在苏凌岳身后半步,同样跪伏于地的继室林氏身上。

林氏今日穿着一身茜红色织金缠枝牡丹纹的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嵌红宝的富贵牡丹头面,尽力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体面。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啜泣,配合着苏凌岳的表演。

但苏浅宁的目光何等锐利?她清晰地捕捉到,林氏那双保养得宜、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宽大的袖口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袖口布料正以极其细微的频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那不是悲伤的颤抖,而是恐惧,是压抑到极致的怨毒。

苏浅宁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目光继续游移,最终,定格在林氏身侧,那个捧着朱漆描金托盘、盈盈跪着的少女身上。

苏月蓉。

她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软烟罗襦裙,发间簪着精巧的珍珠流苏步摇,低眉顺眼,姿态温婉恭顺。

那张继承了林氏七八分美貌的脸上,此刻满是恰到好处的欣喜与孺慕。她高高举着手中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酒壶,和三只同样质地的白玉杯。

杯中,盛着半满的琥珀色液体,在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姐姐...” 苏月蓉的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激动。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蓉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姐姐,父亲更是日日自责,悔恨难当。

今日姐姐荣归,父亲特意备下这团圆酒,盼姐姐饮下此杯,从此骨肉团聚,前嫌尽释。姐姐,求您成全父亲一片悔过之心吧!”

她说着,竟也落下泪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膝行两步,将那托盘举得更高,几乎要碰到苏浅宁的裙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三杯琥珀色的团圆酒上。

苏凌岳的哭声更加悲恸,林氏的啜泣也适时地加重了几分,营造出一种令人心软的悲情氛围。

仿佛只要苏浅宁饮下这杯酒,所有的隔阂、所有的伤害,便能烟消云散,重归父慈女孝的和乐融融。

苏浅宁的目光,却并未看苏月蓉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也没有看那晶莹剔透的白玉杯。

她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地落在那琥珀色的酒液表面。

清澈的酒液,倒映着庭院上方的蓝天白云,也倒映着近在咫尺的林氏那低垂的脸颊轮廓。

就在那模糊的倒影边缘,苏浅宁清晰地看到了一抹极其细微、极其不自然的——桃红色。

那抹桃红,并非酒液本身的色泽,也非光影的错觉。它像是一点不小心沾染的胭脂,又像是一粒微不可查的尘埃,正静静地附着在林氏那只扶着托盘边缘、藏在袖中的右手——拇指指甲的缝隙里!

苏浅宁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一股极其熟悉、又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仿佛隔着虚空,幽幽地钻入她的鼻端。

那是醉芙蓉的味道!一种产自南疆的奇毒,遇水即溶,无色无味,只会在接触的瞬间,在指甲缝留下极淡的桃红色痕迹,且极易挥发消散!

中毒者初时毫无所觉,三个时辰后才会心脉骤停,状若猝死,极难追查!

好一个团圆酒!好一个骨肉团聚!

苏凌岳的忏悔是假,是道德绑架的枷锁!

苏月蓉的梨花带雨是假,是麻痹她的毒雾!

而这杯林氏亲自监制、由苏月蓉亲手奉上的酒,才是这鸿门宴上真正的杀招!

他们不仅要她认祖归宗,还要她悄无声息地死在团圆的假象里,彻底抹去这个碍眼的人!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地底喷涌的岩浆,瞬间席卷了苏浅宁的四肢百骸!

袖中的破军,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杀意,隔着衣料传来一阵冰寒刺骨的悸动。

苏凌岳见苏浅宁沉默不语,只盯着那酒看,以为她被这盛情所动,便要去拉她的手:“宁儿,你就原谅为父吧!饮了这杯酒,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就在苏凌岳的手即将碰到苏浅宁衣袖的刹那,苏浅宁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踏了半步,恰好避开了审过来的手。

这一步,让她彻底从影壁的阴影里站到了明亮的阳光下。孔雀蓝的翟鸟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御赐的凤钗珠光流转,衬得她那张清冷的面容,竟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她并未去接面前的酒杯, 她的目光,越过苏凌岳、林氏、苏月蓉,仿佛穿透了这华丽而腐朽的府邸,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地方。

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浅宁缓缓抬起手,轻轻拂过腰间悬挂着的破军。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苏月蓉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捧着的托盘微微晃动,杯中酒液荡漾起细小的涟漪。

“父亲。”苏浅宁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庭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如同冰封湖面上的一缕阳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映照出彻骨的寒意。

苏凌岳被她这平静无波的态度弄得一窒,准备好的肺腑之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苏浅宁的目光,终于落回到面前那团圆酒上,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这杯团圆酒,情深意重,女儿岂敢僭越?”她的目光转向苏凌岳,又缓缓扫过林氏和苏月蓉,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不如,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先以这杯中之物,遥祭我那…亡故多年的生母?”

“嗡——!”

仿佛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整个前院跪着的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无数道震惊、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看向那个立于阳光之下、语出惊人的女子!

苏凌岳脸上的泪水瞬间僵住,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浅宁,那眼神哪里还有半分悔恨?分明是择人而噬的凶光!

林氏更是浑身剧震,攥着袖口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猛地抬头,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惊恐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瞬间盖过了所有伪装的悲戚!袖中那只右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苏月蓉捧着的托盘更是哐当一声巨响,险些脱手砸在地上!杯中的酒液剧烈晃荡,泼洒出不少,溅湿了她的鹅黄裙摆,留下深色的污渍。

她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比纸还白,看向苏凌岳的眼神充满了惊惶和怨毒,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你…你胡说什么!”苏凌岳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色厉内荏。

“你母亲…她是病故!是病故!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搅扰你母亲在天之灵!”

“病故?”苏浅宁轻轻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

她缓缓扫视着眼前这三张瞬间失态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父亲说得对,是女儿失言了。”

她微微一顿,目光最后落在那杯几乎被苏月蓉泼洒了一半的团圆酒上,唇角再次勾起那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只是,女儿实在惶恐,如何配享用父亲你们精心准备的琼浆玉液?”

她微微倾身,靠近那因恐惧而浑身僵硬的苏月蓉,目光如同冰冷的银针,刺入对方躲闪的眼底,声音轻得只有近处的几人能勉强听清,却又重得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苏月蓉的心上:

“妹妹这杯酒,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吧,毕竟......”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林氏那只还在袖中颤抖的手。

“有些东西,沾上了,可就洗不掉了。”

“轰隆!”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苏凌岳、林氏、苏月蓉三人头顶炸开!

苏凌岳身体晃了晃,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苏浅宁,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林氏更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那只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可疑桃红色的手,她死死地捂住,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苏月蓉更是如遭雷击,捧着托盘的手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托盘连同酒壶酒杯一起摔落在地!

白玉碎裂,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琥珀色的酒液四溅流淌,在光洁的青石地板上蜿蜒开一片刺目的狼藉,散发出浓郁的酒香,那香气里,似乎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甜腻。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窒息。

苏浅宁静静地站着,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玉杯和流淌的酒液,看着苏凌岳铁青的脸、林氏瘫软的惊恐、苏月蓉怨毒的眼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阵穿堂风卷过庭院,吹起她鬓角几缕碎发,带来深秋的寒意。

她缓缓抬步,绕过地上那摊狼藉的酒液和碎裂的玉片,也绕过所谓的 “家人”,步履平稳地向着垂花门内走去。

“我的院子,可还留着?”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跪在一旁的管家连滚带爬地起身:“回郡主...留...留着!汀兰院...一直...一直给您留着!日日打扫!” 他踉跄地冲到前面引路。

“青黛,咱们走,去看看。”

“是,郡主!”

苏浅宁不再看身后那一家三口,随着管家,身影消失在前院中

前院里,只剩下摔碎的玉片,流淌的酒液,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暖这侯府门庭内弥漫的刺骨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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