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的风波,如同一场席卷京城的飓风,将永宁侯府这艘本就有些破旧的航船冲击得千疮百孔,桅杆倾颓。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郡主府内那份日益沉淀的稳固与超然。
苏浅宁凭借真才实学与雷霆手段,不仅彻底洗刷了原主的污名,更在帝国最顶层的权贵圈中,树立起了无人可以轻易撼动的地位。
夜幕低垂,月华如水。
夜景洐来到了郡主府,没有通报,如同幽影般融入了夜色。
苏浅宁对于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只在书房备好了清茶。
夜景洐踏入书房时,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他今日未着亲王常服,仅一身玄色暗纹常衣,卸去了几分朝堂上的凛冽威仪,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处理完堆积政务后的淡淡疲惫。
“王爷深夜到访,可是有事?”苏浅宁执壶为他斟茶,热气氤氲,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夜景洐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夜寒。
他并未立刻饮用,目光落在苏浅宁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寿宴上,你做得很好。”
苏浅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淡无波:“了结旧怨罢了,算不得什么。”
“了结旧怨…”夜景洐,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中带着一丝冷峭,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
“这京城之中,看似金玉满堂,实则藏污纳垢。能如你这般,快刀斩乱麻,不留余地者,少之又少。”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透过那浓重的黑暗,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有时候,本王倒是羡慕你这般。”
苏浅宁心中微动,她听出了他话语中那一丝极少流露的、属于上位者的孤寂与无奈。
他身处权力旋涡的中心,一举一动牵涉甚广,很多时候,即便明知是毒瘤,也无法像她这般,仅凭个人恩怨与证据,便将其连根拔起。
他需要权衡,需要制衡,需要顾及太多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王爷肩扛江山社稷,所思所虑,自然非我这等只求自身安稳之人可比。”苏浅宁轻声道,这话并非奉承,而是事实。
夜景洐转回头,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映照出她的身影:“只求自身安稳?你若只求安稳,便不会开设济世堂,广授医术;也不会建立听风楼,涉足风波;更不会…与本王结盟。”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
苏浅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坦然道:“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值得冒险。安稳,并非苟活。”
“说得好。”夜景洐眼中掠过一丝激赏,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这世间,多少人为了所谓的安稳,选择了苟且、妥协,甚至同流合污。能坚守本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者,寥寥无几。”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与沉重。
苏浅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曾在书房中,与她谈论天下格局时,眼中那份不同于寻常权臣对权力迷恋的、真正忧心国事民生的光芒。
她鬼使神差地轻声开口:“王爷当年…初入朝堂之时,想必也非如今这般…步步为营。”
夜景洐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仿佛陷入回忆的飘忽:“初入朝堂?呵…那时年少气盛,以为凭借满腔热血,便可涤荡乾坤,肃清寰宇。殊不知,这朝堂之上,最锋利的刀,往往来自背后,最信任的人,也可能瞬间化为毒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冰冷。
苏浅宁知道,他被皇帝封为摄政王面对虎视眈眈的宗室、权臣的那段艰难岁月。那些暗杀、构陷、背叛…塑造了今日这个深沉难测、手段狠辣的摄政王。
“本王也曾想过,若当年手段更狠辣些,是否便能少流些血,少些遗憾。”他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怅惘。
这一刻,苏浅宁仿佛看到了褪去摄政王光环后,一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在黑暗中独自跋涉的灵魂。
他与她,看似身份悬殊,处境迥异,却都在与命运抗争,都在这污浊的泥潭中,试图守住自己心中的一片净土,或是一份执念。
一种奇异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无关风月,更像是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孤独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窥见了对方铠甲下的裂痕,以及裂痕之下,那份不曾熄灭的火焰。
“过往已矣。”苏浅宁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望向窗外那轮明月,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重要的是,王爷如今依旧站在这里,未曾被黑暗吞噬,反而试图为这天下,点燃更多的光。”
夜景洐侧过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清丽侧脸,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中,此刻映着月华,显得格外明亮与坚定。他心中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仿佛被这月光和话语,悄然触动了一下。
“那你呢?”他低声问,目光深邃,“你点燃济世堂,筹建医学院,又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复仇,还是…”
“最初,被流放寒州之时或许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复仇,为了回来!”苏浅宁坦然承认,她顿了顿,望向远方无垠的夜空,声音悠远。
“但后来,看到了黄河岸边的流民,看到了济世堂前求医的百姓,看到了那些渴望知识的学徒…便觉得,既然拥有了这份能力,总该做些什么。让这世间,少一些无谓的死亡,少一些可以避免的痛苦。”
她的理想,朴素而宏大,带着医者最纯粹的仁心,也带着穿越者俯瞰众生的悲悯。
夜景洐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见过太多人为了权力、财富、名声而汲汲营营,却鲜少有人,尤其是女子,能拥有如此开阔的胸襟与坚定的志向。
她像是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仿佛要改变这潭水的流向。
月光下,两人并肩而立,身影几乎要重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与默契。
先前那种盟友间的试探与权衡,似乎在今夜这番交心之谈中,悄然融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与欣赏。
一种若有似无的情愫,如同月夜下悄然绽放的幽兰,在两人心间无声蔓延。
它并非炽热浓烈,却带着一种沉静而强大的力量,扎根于共同的理想、相似的本质与彼此灵魂的共鸣之上。
夜景洐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冰冷孤寂的权谋之路,若能有这样一个人并肩而行,或许,前方的黑暗,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为她拢了拢被夜风吹得微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位杀伐决断的摄政王。
苏浅宁被夜景洐这突然的举动搞得微微一怔,却也没有躲闪。
她抬眸,对上他深邃如海的眼眸,在那片她从未看清过的深海之中,似乎看到了某种与以往不同的、温和而复杂的光芒,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夜凉了,回去吧。”他收回手,声音低沉。
“嗯。”苏浅宁轻轻颔首。
没有更多的言语,两人一前一后走回书房。但空气中流淌的那份微妙的情愫,却已悄然生根,静待着未来的风风雨雨,来滋养它成长为何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