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着。车厢里只有车轮规律的轰鸣和我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声。手臂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但更尖锐的是此刻悬而未决的寂静。我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连同两个截然不同的未来,一起摆在了西奥多·诺特面前。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西奥多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静静地回望着我。里面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极致的、近乎冷酷的专注。他在权衡,在计算,在剖析这两个选择背后的一切可能性,就像他分析一个复杂的魔药配方或一道难解的古代如尼文。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我能看到他那浅色睫毛下眼眸深处细微的光影流动,能感觉到他正在将我刚才那番混乱而坦诚的告白,与他过去数月对我的所有观察一一印证。那个喜欢读童话书却精通黑魔法的女孩,那个能面不改色谈论死神却在摄魂怪面前崩溃的异类,那个此刻将选择权交给他的、遍体鳞伤却强撑清醒的灵魂……所有这些碎片,都在他的沉默中被拼凑、审视。
终于,他微微动了一下。不是点头,也不是摇头。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用那种一贯平稳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火车的噪音:
“遗忘咒……”他重复了第一个选项,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乎轻蔑的意味,仿佛那是一种拙劣的、逃避真相的手段。“是一种对观察结果的粗暴篡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住我,仿佛要看进我刚刚袒露的、那片混乱的内核深处。
“而我,”他继续说道,声音里多了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一开始,寻求的就是理解‘变量’本身,而非一个被精心修饰过的、稳定的假象。”
他没有直接说“我选择第二个”,但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指向了那条更艰难、更危险的道路。他选择保留记忆,选择继续观察,选择去触碰那个“疯狂、痛苦、孤独、天真、无知、理智、聪明”的矛盾集合体。
“至于灼伤……”西奥多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面对挑战时的冷静认可,“任何有价值的探索,都伴随着风险。我假设,我已经对此表示了默认的接受。”
他说完了。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基于理性判断的、近乎冷酷的选择。但这恰恰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平等的、知情的接纳。
一股巨大的、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暖流,混合着尚未褪去的痛楚和强烈的释然,猛地冲撞着我的胸腔。我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瞬间涌起的、复杂的水光。我紧紧攥着那块按在伤口上的、已经被血浸湿的手帕,指节再次泛白。
过了好几秒,我才重新抬起头,脸上已经努力恢复了平静,尽管眼圈还有些微红。我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坚定:
“好。”
只有一个字。却承载了太多的含义:感谢你的选择,接受你的靠近,以及……对我自己选择的道路的确认。
我说出那个“好”字,仿佛用尽了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力气。契约达成,紧绷的心神一松,那股被疼痛强行压下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淤泥,瞬间淹没了我。
我跟着西奥多走出那个狭小的连接处,重新踏入灯火通明、人声渐起的走廊。光线有些刺眼,嘈杂的声音像隔着水传来,模糊不清。我才向前走了不到两三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就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发黑。
身体里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双腿软得如同煮过的面条,根本无法支撑站立。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就此放弃一切抵抗、沉入无边黑暗睡眠的渴望,攫住了我。
“呃……”我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没有惊恐,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彻底的、放任自流的疲惫。仿佛一直支撑着我的某根核心支柱,终于在连续的重压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闪过脑海。不仅仅是体力耗尽,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改变,而我正在失去对它的掌控……
在我向后倒去的瞬间,或许是因为光线角度的变化,我那张并非西方常见瓜子脸、而是带着东方韵味的鹅蛋脸,显露出一种极其脆弱的神情。平时,这张脸无论做出什么表情,似乎都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带着一种天生的、让人难以接近的仪态。但此刻,所有的伪装和防御都土崩瓦解。
尤其是我那双眼睛,因为眼型微微下压,在平时清醒时,若我刻意放空,甚至会给人一种无辜又可怜的错觉。但在此刻意识涣散、失去聚焦的状态下,这种下压的眼角更添了几分易碎和茫然,仿佛一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子,找不到归途。
然而,就在瞳孔光芒即将彻底消散的前一刹那,那眼底深处似乎又极快地掠过一丝与脆弱截然不同的情绪——一种洞悉了某种代价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只是这变换太快,如同错觉,瞬间便被浓重的疲惫和无边黑暗所吞噬。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预期的与冰冷地板的撞击并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我的后背和膝弯——是西奥多。
他显然一直留意着我的状态,在我表现出异样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低头看着怀中彻底失去意识的我,看着我那张此刻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稚弱感的东方面孔,灰色的眼眸中深邃难辨。他没有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我打横抱起,避免我手臂上正在愈合的伤口受到挤压。
然后,他抱着我,面无表情地穿过逐渐拥挤起来的走廊,朝着列车门口的方向走去,准备迎接霍格沃茨的新学期。而我在彻底的黑暗里漂浮,不知道这一次的失去,究竟会换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