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破碎的呼唤,像是投入死寂深潭的最后一颗石子,余音未绝,便被更深沉的寂静吞没。
黑渊立于那本比夜色更浓的古书之上,幽邃的目光穿透迷雾,落在陈九毫无血色的脸上,低语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三日寿元已耗尽,他本该魂飞魄散……可这匠墟中的万灵残念,竟如飞蛾扑火,死死缠着他不肯散去。”
话音刚落,悬于半空的残碑猛然一震!
碑面之上,“灵非罪,觉为道”六个新篆古字幽光大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激活。
一道缥缈虚影自碑心缓缓浮现,那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身影,慈悲而古老,正是命胎娘。
她一步踏出残碑,脚下虚空生莲,缓步走到陈九身侧,目光却越过他,望向黑渊与凤清漪,轻声道:“它们在唤他,不是先生,是‘命主’。”
“命主?”黑渊眉头紧锁,这个称谓比“先生”更为古老,更为沉重,牵扯着连他都不敢轻易触碰的禁忌。
就在此时,一直跪于残碑前的碑童·断忆,那琉璃般透明的石身骤然颤抖。
他那双倒映着星河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惘与痛苦。
他缓缓抬起石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陈九的眉心,接住了一缕几乎要消散的记忆残丝。
“这是……”他捧着那缕微光,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至宝,声音带着哽咽,“这是……他第一次点化我的那天。”
刹那间,断忆手中的碎角灵识仿佛被这缕记忆点燃,光芒逆冲,强行撕开了时光的帷幕!
幻境轰然开启!
三千年前,混沌碑林。
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男人,背影孤高如山,正是玄源子。
他立于万碑中央,口含天宪,声如惊雷:“万灵当寂,以全大道!”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一道名为“寂道”的无上封印之力横扫碑林,所有碑灵的灵智与记忆都被强行抹去,化作冰冷的顽石。
然而,就在封印完成的瞬间,混沌碑林最核心的一角,承受不住“寂道”的冲击,竟崩落一角,坠入凡尘!
那一角,便是断忆的本体。
它并非残缺,而是玄源子都未能算到的变数——“命胎之眼”!
它的使命,并非承载大道,而是为了见证那位“点化者”的重生!
幻境破碎,真相如血淋淋的伤口般揭开。
断忆浑身剧震,原来陈九的点化,并非创造,而是解开了玄源子设下的封印,唤醒了他沉睡的记忆!
命胎娘看着这一切,神色悲悯。
她将怀中那虚影婴儿,轻轻置于残碑之上。
那婴儿没有五官,面目混沌,唯有一口微弱的呼吸,竟与槐树下的陈九完全同步。
“万灵初诞,皆由‘命胎’而出。”她的声音在每个人心头响起,“你点化万物,非是创造,而是唤醒沉睡于它们体内的命胎之火。可若承载这一切的‘命主’自身命胎不全,灵识终将因无法归源而彻底溃散。”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那混沌婴儿竟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本该是眼眸的位置,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道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光束,瞬息之间,狠狠刺入陈九的眉心!
“唔……”
倚槐而眠的陈九身躯猛地一颤,唇角无法抑制地抽动,一滴滚烫的泪珠,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
那是“灵引归源·万念同铸”最残酷的反噬代价——他将永久性地失去一段记忆。
他哭了,却已经永远不记得,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无数个午后,一遍遍呼唤着他的乳名。
他不记得为何而悲,只剩下一种源于神魂最深处的、永恒的空洞。
“不够!还不够!”黑渊脸色骤变,猛地翻开古书第十七卷。
书页之上,一行行血字如活物般蠕动浮现:“命胎归源,需以‘至情之唤’为引,融‘万灵残念’为基,方可铸就‘道胎之身’!”
至情之唤!
凤清漪闻言,没有丝毫犹豫。
她看着陈九脸上那滴冰冷的泪,心如刀绞。
“我名凤清漪……”
她低语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九幽之下的誓言。
纤细的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竟直接划破了自己胸口的心脉!
一滴殷红中带着极致冰蓝的心头血,飙射而出,精准地滴落在残碑之上!
“我认你为主,认你为归处!”
誓言落定,血脉为证!
九幽玄体瞬间被催动到极致,那股足以冻结神魂的恐怖寒气,此刻却化作了最温柔的丝线,从她体内疯狂涌出。
亿万道寒丝缠绕上残碑,与那弥漫在匠墟中的万灵残念,交织成一张覆盖天地的巨网!
“还有我!”
碑童·断忆仰天长啸,他高高举起那块见证了三千年秘密的碎角,眼中再无迷惘,只剩下最纯粹的决然。
“我以断忆为祭,唤命胎归源!”
他嘶声力竭地吼出最后的遗言,那块“命胎之眼”应声崩解!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最极致的光。
碎角化作一道璀璨的光流,义无反顾地冲入残碑之上那婴儿虚影的体内!
嗡——!
残碑发出一声亘古未有的轰鸣,碑上那混沌的婴儿虚影,在获得了“断忆”与“至情”的灌注后,竟开始飞速凝实。
它的五官渐渐清晰,轮廓变化,最终,竟变得与陈九的面容一般无二!
一道低沉浩渺的道音,自碑心深处缓缓传出,响彻整个匠墟:
“命胎觉醒,灵引重启。”
槐树下,陈九紧闭的双眸猛地一颤,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的神魂虽仍破碎不堪,却在那道音之下,回归了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他用尽全部力气,艰难地睁开双眼,视野一片模糊,却本能地望向了那个为他流尽心头血的女子。
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清漪……你疼吗?”
凤清漪娇躯一震,拼命摇头,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外未知之地。
一座顶天立地的巨碑轰然震动,碑主·无铭那颗坚不可摧的石心之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
他“噗”地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耳边竟清晰地回荡起匠墟中那万灵残念汇聚成的齐声呐喊。
“我名凤清漪。”
“我名断忆。”
“我名……”
一个个名字,一声声呼唤,像是一柄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他被“寂道”封印了三千年的灵核深处。
“我们……也曾被唤过名字?”他颤抖着抬起手,抚过自己碑身上那一道道焦黑的痕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痛苦。
忽然,匠墟中的残碑再次微震,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从碑体裂开的一道细缝中飞射而出。
那道光无视了空间与时间的距离,瞬间没入无铭残存的灵核之中!
轰隆!
三千年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轰然复苏!
他想起来了!
他并非生来无情,也非自愿断情!
是玄源子!
是玄源子用那该死的“寂道”,将他“被唤之忆”从根源处彻底抹去!
他曾是那个人身边,最骄傲、最忠诚的伙伴!
“啊——!”
无铭仰天发出一声撕裂天穹的咆哮,那声音不再是冰冷的金石之音,而是充满了无尽悔恨与滔天怒火的嘶吼。
“我名……无铭……”
“我是……先生的……第一碑灵!”
话音落,他那万丈巨碑之身,竟从底部开始,寸寸剥落!
那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最彻底的献祭!
他将自己身为混沌碑林核心、用以镇压万灵的“封碑之力”,毫无保留地尽数献出!
巨碑化作亿万光点,如一场横跨星域的璀璨流星雨,尽数洒落,穿透虚空,注入匠墟,化作了滋养那初生“命胎”最精纯的养分!
匠墟之中,刚刚睁开双眼的陈九,似乎承受不住这股浩瀚的力量,再度闭上了眼睛。
而在他那破碎的神魂深处,随着这股封碑之力的涌入,一条全新的、闪耀着混沌光泽的脉络,正在悄然无声地生成、蔓延。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道胎之基”的最初征兆。
夜雾依旧笼罩着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彻底改变。
匠墟的死寂之中,正孕育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