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刺骨,仿佛有无数根冰针从脚底钻入,直冲天灵。
林昭抱着怀里那团小小的温暖,踉跄着冲上河岸,每一步都在冰封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他顺着溪流狂奔了十里,身后的喊杀声早已被风雪和水声吞没,但那股如影随形的杀气,却像是冻结在空气里,死死地钉在他的后心。
天光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湿透的残袍在寒风中迅速结成一层硬邦邦的冰壳,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疼。
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怀中这个小生命活下去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陌生的山林,终于,在一片嶙峋的怪石后,发现了一个背风的岩穴。
洞口不大,恰好被一丛枯死的荆棘遮掩,若不仔细看,极易错过。
林昭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岩穴内干燥,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枯草。
他小心翼翼地将用自己外袍裹得严严实实的苏晚放在最厚实的草堆上,又用更多的干草将她埋住,只留出一张通红的小脸。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解下自己身上仅剩的贴身残袍,拧干水分,然后从靴中抽出那柄在棠邑城头斩断了无数敌军兵刃的短刃,熟练地割下袍子已经冻硬的部分,架在用石头临时垒起的灶上,借着一小块从袍内夹层里取出的火绒和燧石,生起一小簇微弱的火苗。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那张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
烟气被小心地控制着,贴着岩壁的缝隙飘散出去,在这茫茫雪夜中,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一边烤着布料,一边看着草堆里的女婴。
苏晚仍在昏睡,眉头紧紧蹙着,小小的身体因为高烧而微微颤抖。
但即便在昏迷中,她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依然死死地抓着那块从尿布夹层里取出的木片,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
那块木片,是棠邑城破前,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刻下的。
上面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袍泽的鲜血。
林昭的目光凝固在那块木片上,瞳孔中映出摇曳的火光,也映出了尸山血海。
他没有去拿,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透过那只小手,重新触摸那些逝去的生命。
片刻之后,他猛然起身,从怀中摸出一截烧剩的炭笔,转身走向岩穴内侧相对平整的石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抖动,一个个瘦劲有力的字迹便出现在石壁上。
“卯时换岗最松。”
“云梯三列间距七步。”
“火油宜夜焚。”
“薛烈左目畏光。”
他将昨夜仓促记下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复写在石壁上。
这不是为了记忆,棠邑血战的每一个细节,都已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永世难忘。
他逐条默诵,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划过。
“卯时换日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换岗的瞬间,城防的交接会出现短暂的混乱和松懈,那是突围的唯一机会。
可惜,他们没能等到那个卯时。
“云梯三列,间距七步……”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薛烈麾下“鸦军”攻城的景象。
三列漆黑的云梯,如同三条巨大的蜈蚣,以一种固定的、毫无人性的节奏向前推进。
他曾试图用投石机砸毁中列,却发现左右两列会立刻向内收缩,保护中列,其配合之默契,简直不像人,而是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
“火油……薛烈……”他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句话上,“左目畏光”。
这是他用麾下一名神射手的性命换来的情报。
那名神射手在城头用一支火箭射向薛烈,薛烈本能地侧头,用右脸的铁面甲硬扛,而左眼却暴露在火光之下,出现了瞬间的畏缩和迟滞。
就是那一瞬间的迟滞,让林昭看清了这头恶狼唯一的破绽。
这不是悼念。
这是推演。
是一场在他脑海中从未停止过的复盘。
他要从失败的灰烬中,找出胜利的火种。
他要让薛烈为棠邑的每一条冤魂,付出血的代价。
他正准备继续回忆更多的细节,在石壁上构建出完整的“鸦军”战法模型,以便找到北上太原途中可能遇到的伏击模式,一股莫名的悸动忽然攫住了他的心神。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停了。
刚才还呼啸着的山风,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
林中最后几声鸟雀的残鸣也戛然而止,万籁俱寂,死一般的寂静。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然记起,在棠邑守城时,他麾下最优秀的斥候小豆子,临死前就是这副模样——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城砖上,听着城外数里地的动静。
小豆子告诉他,真正的大军来临前,不是喧哗,而是极致的安静,因为连飞鸟走兽都会被那股无形的杀气惊走。
没有丝毫犹豫,林昭一个箭步冲到洞口,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冻得像铁块一样的土地上。
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但他毫不在意。
他屏住呼吸,将所有的心神都灌注于耳中。
最初是一片混沌的死寂。
但很快,一种极其细微、极其有节奏的震动,从地脉深处断断续续地传来。
咚……嗒……咚……嗒……
是轻甲踏在积雪上的声音。
声音很轻,被厚厚的积雪吸收了绝大部分,若非他这般将性命都赌上去的倾听,根本无从察觉。
声音来自三里之外,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更让他心脏猛地一沉的是那声音的节奏。
那是一种整齐划一,却又带着一丝诡异迟滞的节奏。
永远是左右两列快上半拍,而中间一列,则慢了微不可查的半步。
三列鸦阵!
是薛烈的中军亲卫!
是那支在棠邑城下踏着尸山血海,节奏从未乱过的魔鬼之军!
林昭的心头如遭重锤。
薛烈没有因为天黑雪大而散开残部去搜寻,恰恰相反,他收拢了最精锐的力量,借着风雪掩盖行踪,如同一张无声无息的大网,要在晨雾散尽之前,完成最后的合围!
而此刻,他手腕上用草绳系着的简易日晷指针,正正指向寅时末。
距离他写在石壁上的“卯时”,仅仅只剩下一刻钟!
一瞬间,林昭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
他最大的依仗,就是敌明我暗,就是薛烈不知道他还活着。
可现在,对方不仅知道,还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发动了最致命的追杀。
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
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草堆中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那股冰冷的绝望,瞬间被一股更为炽热的、疯狂的求生欲所取代。
他不能死。她更不能死!
林昭猛地站起,目光快如闪电,迅速环视整个岩穴。
他的大脑在极限的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岩穴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
后方的石壁上,有一道狭窄的裂隙,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但隐约有微风从里面透出,说明它通往山腹深处。
洞口正对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溪流,冰面虽薄,但足以支撑一个人的重量,若是用力,也能破开。
左侧,一棵巨大的枯树横倒在地,半截树身探入洞内,树干早已中空,如同一个巨大的管道。
中空的树干……管道……
林昭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多年前的睢阳守城战,守将张巡曾命人用巨大的竹管埋于城墙之下,一端通向城内,一端通向城外隐秘处,用以传递声音,预警敌军的夜间偷袭。
声东击西!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薛烈的包围圈合拢之前完成这一切。
他没有丝毫迟疑,一个箭步冲到草堆旁,将仍在昏睡的苏晚连同包裹她的衣物和干草一同抱起,闪身塞进后壁那道狭窄的裂隙深处。
他又抓来更多的枯草,将裂隙口伪装得天衣无缝。
接着,他抓起那柄断剑,冲到那棵中空的枯树旁,用剑锋飞快地在树干两端各削出一根尖锐的木刺,将一端对准洞口,另一端则巧妙地利用岩壁的弧度,对准了山谷的另一侧。
一个利用山壁回音来放大声音的简易传声筒,瞬间制成。
做完这些,他又做了一件让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解开裤子,用自己的尿液,将岩穴洞口周围的地面和枯草都淋湿了一遍。
刺鼻的骚味,能最大程度地掩盖住他们的人味和烤火留下的烟火味。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一个翻滚冲出洞口,来到溪边。
他用剑柄猛地砸向溪面的薄冰,“咔嚓”一声,砸出一个仅容他藏身的冰窟窿。
他毫不犹豫地沉入刺骨的溪水之中,只将口鼻悄悄探出破洞,借助岸边石块的阴影,与整个冰封的河面融为一体。
寅时三刻,夜色最浓。
二十骑黑甲骑士,如同二十个从地狱爬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岩穴百步之外。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右脸戴着一张狰狞的铁面,正是薛烈。
他们呈标准的三列阵型,从三个方向缓缓向岩穴包抄而来,马蹄踏在雪上,发出的正是林昭在地底听到的那种诡异的、慢半拍的节奏。
薛烈抬起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他那只完好的右眼,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死死盯着那个被荆棘掩盖的洞口。
前锋的五名骑士得到授意,拔出腰刀,猫着腰,一步步向洞口摸去。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洞口十步范围的瞬间,一个清晰、洪亮,带着军中特有肃杀之气的号令,猛地从岩穴中炸响:
“东门轮防!卯时整!”
声音并不算巨大,但经由那中空的枯树干放大,又被两侧的山壁来回反射、激荡,竟营造出一种仿佛有数十名甲士在洞中列阵待命的雄浑效果!
薛烈那张铁面下的脸色骤然一变,他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他厉声怒喝:“有埋伏!后退!”
他身后的中列士卒,几乎是出于千锤百炼的本能,闻声立刻向后倒退。
其中一人,右脚不偏不倚,正正踩在了林昭昨夜逃亡时,随手用松针和藤蔓布下的一个绊索上。
“叮铃铃——!”
一串清脆又刺耳的铃声,骤然在死寂的雪林中炸响!
这铃声不大,但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却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引爆了“鸦军”紧绷的神经。
敌阵,一乱!
就是现在!
一直潜伏在冰面下的林昭,猛地从水中发力,双掌如锤,重重击打在身周的薄冰之上!
“轰——!”
冰面炸裂,水花四溅!
林昭如同一条出水的蛟龙,浑身挂满冰凌,带着一股滔天的杀气和寒气,破冰而出!
他没有丝毫恋战,甚至没有回头看薛烈一眼。
落地的瞬间,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化作一道离弦之矢,瞬间冲回岸上,一头钻进那道被枯草掩盖的石壁裂隙之中。
在钻进去的前一刻,他的手精准无比地抄起藏在里面的苏晚,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当薛烈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时,林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黑暗的裂隙中。
他只看到那棵被用来传声的、中空的枯树。
“中计了!”
薛烈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策马上前,手中的马槊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斩在那棵枯树上!
“咔嚓!”
巨大的枯树被拦腰斩断,木屑纷飞。
薛烈那张狰狞的铁面在火把的映照下,扭曲得如同恶鬼。
“林昭!”他对着那深不见底的裂隙怒吼,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你以为你逃得掉吗?你连声音,都用的是我们棠邑城头那些死人的!”
林昭的身影在狭窄陡峭的山腹暗道中穿行,身后薛烈的怒吼被岩石层层阻隔,渐渐微不可闻。
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他仿佛天生就能在黑暗中视物,脚步沉稳而迅速。
怀中的苏晚,因为刚才剧烈的颠簸,发出一阵不安的嘤咛。
她的身体更烫了,小脸烧得像一块烙铁。
忽然,在颠簸的昏睡中,她的小嘴无意识地张开,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音节。
“换……岗……松……”
林昭前冲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雷电击中,瞬间僵在原地。
他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她不懂字,她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但是,她刚才在高烧的呓语中,复述的,赫然正是他刻在木片上,写在岩壁上的第一条军情!
他浑身涌起一股战栗,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
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从苏晚紧握的小手中,将那块沾染了血迹和汗水的木片抽出。
木片上,那几个字迹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微光。
他将冰冷的木片,轻轻地贴在苏晚滚烫的心口。
一股暖流,仿佛从婴儿的身体传到了木片上,又传到他的指尖。
他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对着怀中的女婴低语:“你说对了……苏晚,你说对了。”
“这不只是记事。”他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棠邑城头那些倒下的身影,“这是命令。”
是刻在骨血里,永不磨灭的命令。
他不再迟疑,抱着苏晚,继续向着暗道深处走去。
前方,暗道的尽头,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光亮越来越大,驱散了所有的黑暗。
他一步踏出,刺目的白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这是一个巨大的、通往山外的溶洞出口。
站在洞口,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卷起漫天的雪粉。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一望无垠的巨大雪原。
雪原之上,再无任何可以藏身的密林和岩石。
而在那片苍茫雪原的尽头,天与地的交接线上,一座巍峨孤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太原。
相距,已不过百里。
他贴紧怀中那份用血写就的、棠邑城所有阵亡将士名录的血书,感受着上面尚未完全干涸的温度,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呼吸越发微弱的苏晚,低声道:
“薛烈,你追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永远也逃不掉的换岗时辰。”
话音落下,一股比之前在溪水中更为酷烈的寒意,却从他怀中传来。
他猛地低头,只见苏晚原本烧得通红的小脸,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转为一种吓人的青白。
她滚烫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
山腹的暗道隔绝了风雪,给了她暂时的温暖。
但此刻,他们出来了。
暴露在这片没有任何遮蔽的雪原之上,暴露在太原城外最酷烈的寒风之中。
那座希望的孤城就在眼前,但隔着它的,是一片足以吞噬一切生命的,白色的死亡之海。
而他怀中最后的这一点火种,似乎也即将在这片雪海中,彻底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