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茅原的夜风裹着铁锈味撞进阿史那拔的甲胄时，他正对着篝火啃半块羊腿。
羊皮地图在脚边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用朱砂笔圈住的二字——那是林昭信笺里说的火雀营袭扰目标。
大帅！亲卫跌跌撞撞冲进帐子，脸上沾着草屑，东山谷口的伏兵等了三日，连唐军马蹄印都没见着！
阿史那拔的羊腿地砸在铜盆里。
他扯过腰间的狼首弯刀，刀鞘重重磕在亲卫肩头：再派三队游骑去怀州！
要是那小子敢耍老子——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炸起震天的喊杀声。
阿史那拔掀帘的手顿在半空，只见西北方的夜空被火光撕开，无数火把如流萤坠地，将白茅原的河滩照得亮如白昼。
半渡而击！远处传来唐军的号子。
阿史那拔瞳孔骤缩——他的主力正渡过白茅河，半数兵马还在河心，甲胄浸在水里，连弓箭都来不及上弦。
中伏了！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史那拔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却见河对岸的唐军战旗翻卷，最前头那面字大纛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
郭子仪！他咬碎后槽牙。
这才想起方才亲卫递信时，袖中滑出的半片碎布——那染血的北斗七星，原是林昭设的反间计！
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河滩。
阿史那拔翻身上马，弯刀在头顶划出银弧：退！
往东山撤！可刚跑出两步，左边山坳里又杀出一队唐军，为首的校尉举着长枪大喝：阿史那拔，你家爷爷等你三天了！
火光里，阿史那拔看见自己的前锋营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栽进河里。
他猛地抬头，见山巅有灰影扑棱棱腾起——是只信鸽！
烧山！
焚林！他狂吼着抽出羽箭，却见那鸽子已窜入云层。
箭簇擦着鸽尾划过，只带下片沾血的羽毛，落进他满是血污的掌心。
百里外的山岗上，林昭攥着信鸽的手微微发颤。
小伍的手语在他眼前翻飞：白茅原烽火起了！少年的指尖沾着鸽爪上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紫。
林昭解开鸽腿上的布条，郭子仪的字迹还带着墨香：白茅伏成，全赖星图。
何人所献？他望着山脚下此起彼伏的火光，想起睢阳城破时张巡最后说的保民者，当用智不用力，喉结动了动。
小伍。他扯下王强的旧袍铺在地上，那是当年一起守睢阳的兄弟，战死前塞给他的。
刀尖刺破食指，血珠落在粗布上绽开：非一人之智，乃死生共谋
小伍捧着三只幼鸽过来时，林昭正用布巾裹住伤口。
幼鸽的绒毛蹭着他掌心，像极了那年在睢阳城门救下的苏晚，缩成一团却拼命扑棱翅膀。
分三段飞。他将写好的布片撕成三截，分别系在鸽爪上，一段给郭帅复盘诱敌，一段给李将军讲信鸽调包，最后一段......他顿了顿，望着南方的方向，给长安的圣人看，看乱世里的小兵，也能画出星图。
三日后的火雀营里，陆文远的靴底碾过满地的竹片。
那些竹片上密密麻麻记着：三月初五，叛军游骑二十，辰时出雁门关，未时归，马衔草结四月初七，安守忠换防，新将李归仁爱听胡笳，夜巡减至两班......
这算什么军机？他起初嗤笑，手指却不受控地翻得更快。
直到翻到那页北斗密语的推演，墨迹深浅不一，看得出反复修改的痕迹——从信鸽脚环的朱砂标记，到猎隼扑击的角度计算，甚至连雨天信鸽翅膀的负重都标了数字。
大人。陈七抱来一摞布卷，这是林统领记的叛军攻城器械图，云梯的榫头、投石机的皮筋，连护城河边的陷阱分布都......
住口。陆文远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在白茅原，亲眼见郭子仪对着林昭的信笺老泪纵横；想起阿史那拔的十万大军如何被三封假信诱入死地。
再看眼前这些竹片，突然觉得每一道刻痕都重若千钧。
某愿为林统领整理战报。他对着满地的竹片深深作揖，题名《斥候三策》，如何？
林昭正蹲在鸽棚前喂食，闻言抬头。
阳光穿过棚顶的竹篾，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陆参军肯屈尊，是火雀营的福气。他伸手接住一只落单的鸽子，指腹蹭过它颈间的银铃，但策不在名，在能让更多小兵，不用拿命换情报。
当天夜里，郭子仪的亲兵打着火把冲进火雀营时，林昭正和小伍修补被风雨打坏的鸽棚。
老帅的声音裹着夜露传来：林昭！
月光下，郭子仪捧着块黑檀木匾，上面斥候之眼，国之耳目八个金漆大字被火把映得发亮。
他伸手拍林昭的肩，掌心的老茧磨得人发疼：孤即日擢你为朔方军参议校尉，许你建飞羽司，专司敌后侦报。
郭帅......林昭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睢阳城头，张巡摸着他的箭囊说好斥候要做军队的眼睛；想起突围时陈七断后，最后喊的替我看眼太平。
此刻这八个字，像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烫。
高德那老匹夫还想抢匾？郭子仪突然笑出声，此匾若离火雀营，朔方即失一耳目，他当场就蔫了。
庆功宴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林昭却独自坐在营外的老槐树下。
小伍悄悄凑过来，手里捧着只新生的幼鸽，爪上系着半片未燃尽的布图——正是当初那只断翼野鹰带来的，边角还留着焦痕。
是它。林昭轻轻抚过布图的褶皱。
那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几座山，他曾在灯下看了七夜，才认出是太行北麓的地形。
此刻幼鸽在他掌心扑棱，布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模糊的血字：救......
飞吧。他将布图系在鸽颈，往后千里，不再靠一人一双眼。
幼鸽振翅而起，掠过老槐树的枝桠，消失在星夜里。
林昭望着它飞去的方向，听见山脚下传来马蹄声——是小伍说的归巢火鸽？
还是......
统领！陈七的声音从营门传来，白茅原的烽火还没熄，郭帅让咱们潜回太行北麓旧营！
林昭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
月光落在他腰间的匕首上，那是张巡送的，刀鞘上二字被磨得发亮。
他回头看了眼营里的鸽棚，见小伍正踮脚给最后一只火鸽系脚环，银铃在风里叮当作响。
山风突然转急，卷着南边的烽火味扑来。
林昭摸了摸胸前的信鸽脚环，那里还留着方才幼鸽的温度。
他翻身上马，黑马扬蹄的瞬间，听见远处传来鸽哨——那是归巢的信号。
（白茅原的烽火仍在夜空里跳动，林昭的马队已消失在太行的晨雾中。
小伍捧着最后一只归巢的火鸽，鸽爪上的血字被露水晕开，隐约能辨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