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崔府的重重院落之上,将最后一丝月光也吞噬殆尽。
崔怀恩府中的密室,烛火摇曳,映得他那张平日里保养得宜的脸庞青筋暴起,状若恶鬼。
两名御史登门林府的消息,如同一道催命符,经由暗线传回,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侥幸。
“林昭……林昭!”他低声嘶吼,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竟敢!他竟敢引来都察院的疯狗!”
一名心腹管事躬身立于一旁,冷汗浸湿了后襟,连大气都不敢喘。
崔怀恩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抹毒辣的寒芒:“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账房,后院仓储文书,所有跟他林昭,跟那些功臣有牵扯的,一字不留,全部烧掉!”
管事大惊:“郎主,这……这可是您多年的心血……”
“心血?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心血!”崔怀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听着!火要起得‘意外’,要烧得‘干净’!再派人去城中散布消息,就说林昭党羽不满朝廷抚恤,聚众生事,自己放火烧了罪证,意图嫁祸忠良!快去!”
一声令下,崔府这条潜伏在京城阴影中的巨蟒,终于在深夜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子时刚过,崔府后院的账房重地,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瞬间将半个夜空映得通红。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梁柱,浓烟滚滚,伴随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无数记载着肮脏交易的账册文书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然而,崔怀恩不知道的是,就在三日前的深夜,几道鬼魅般的身影早已潜入过后院外的窄巷。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用浸了桐油的布帛,将账房窗外的墙壁一寸寸拓印下来,连同窗棂的高度、墙砖的缝隙,都描摹得一清二楚。
更有甚者,一名身形瘦小的细作,借着巡夜的间隙,窥得了账房内书架的布局,将几本关键账册的封面颜色、大致位置与编号,牢牢记在了心里。
大火过后的次日清晨,整个京城为之哗然。
户部衙门内,尚书大人正为这桩突发的“意外”焦头烂额,陆文远一身素色官袍,手持一份图纸,昂然而入。
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开门见山:“下官听闻崔郎中府上失火,心中甚是忧虑。只是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尚书大人。”
户部尚书皱眉道:“何事?”
陆文远将手中图纸展开,上面赫然是崔府账房的精确布局图。
“据我朝规制,各地仓储文书皆有定式。崔府账房虽是私地,但涉及功臣田亩钱粮,其账册摆放亦当有章法可循。”他手指点在图上一处被朱笔圈出的位置,“此处,按例应存放‘功臣馈赠支取簿’,记录所有赠予功勋之臣的钱粮往来。下官斗胆请问,为何一场大火,烧掉了满屋文书,唯独这个位置空空如也,连半点纸灰都寻不见?莫非这本账册,长了翅膀不成?”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户部尚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一场看似意外的火灾,被陆文远这轻轻一问,立刻露出了破绽!
如果账册是被烧毁,现场必有灰烬。
如果独独一本不见了,那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销毁罪证!
“来人!”尚书大人猛地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立刻封存崔府火场,命司库官彻查所有与功臣田相关的卷宗!任何出入,一律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
风暴已起,而真正的雷霆,正在林府的宴客厅中酝酿。
林昭以“共商屯田互市”为名设宴,一张请柬送到了崔怀恩的案头。
崔怀恩自忖府中罪证已毁,天衣无缝,又想借此机会探一探林昭的虚实,竟欣然赴约。
府中庭院,丝竹悦耳,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崔怀恩端着酒杯,笑得一团和气,仿佛昨夜那场大火与他毫无干系。
林昭也满面春风,频频举杯,却在一次觥筹交错之后,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说来也巧,前日我那宅子修缮,请了开阳坊最好的吴师傅。闲聊时,吴师傅说起一桩奇事。”
崔怀恩饶有兴致地问:“哦?有何奇事?”
林昭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他,嘴角噙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吴师傅说,他当初奉命拆毁我那宅子的主梁时,曾在梁上暗格中,见到过一本账册。他说那账册封面古朴,隐约能看到‘元载’二字。”
“哐当”一声脆响,崔怀恩手中的青玉酒杯猛然一抖,大半杯的葡萄美酒尽数洒在了他华贵的袍襟上,留下深色的水渍,格外刺眼。
元载,那是前朝巨贪,他的黑账,是无数朝臣的催命符!
林昭此言,意欲何为?
崔怀恩强作镇定,用衣袖擦拭着酒渍,干笑道:“林将军说笑了,前朝旧物,怎会出现在你的府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林昭笑而不语,只是轻轻一拍手。
阿岩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份卷宗副本,恭敬地呈上。
林昭将副本推到崔怀恩面前,语气轻描淡写,“这是那名刺客‘影蛇’的供词。崔郎中请看,上面详细描述了我府中书房、卧房乃至密道的布局,精确到每一处转角。你说,一个从未进过我林府的刺客,怎会比我这个主人还要清楚内里的乾坤?”
崔怀恩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看也不看那份供词,猛地一拍桌案,厉声道:“一派胡言!此乃构陷!你林昭血口喷人!”
话音未落,宴客厅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麻衣、头戴孝布的老者,正是木匠老吴。
他双目通红,脸上带着悲愤与决绝,手中捧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一步步走进厅中,对着林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老吴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小人……小人对不住您!对不住惨死的陈大哥!”他高高举起木匣,“小人今晨天不亮,便按您的吩咐,回到那片废墟,自那根断梁的暗格中,取下了此物!此物关乎将军清白,小人不敢有半点隐瞒!”
匣盖打开,一本被烧焦了半边,却依然能辨认出字迹的账册,赫然躺在其中!
林昭甚至没有去看那本账册,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崔怀恩那张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
阿岩上前,将账册取出,翻开其中一页,朗声念道:“景元二年,秋,开阳坊毁宅,支银三百贯,收款人:吴七。见证人:崔府管家,崔福。”
吴七,正是老吴的本名!崔福,更是崔怀恩最信任的管家!
崔怀恩浑身一颤,如遭雷击。
阿岩没有停,翻到账册末页,那里竟附着一张名单。
“更骇人者,末页附有名单:礼部员外郎王之敬、兵部主事李茂……共计七人,每人名下皆有标注:已报崔郎中,待回执。”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崔怀恩的心上。
这七人,正是最近想通过他门路,向林昭“馈赠”以求庇护的官员!
这本账,不仅是他毁家害命的铁证,更是他结党营私的罪状!
“不……不是我……”崔怀恩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之词。
他猛地推开桌案,跌跌撞撞地想夺门而出。
然而,他刚冲到门口,两排身着明光铠、手持横刀的禁军甲士,如两堵冰冷的铁墙,瞬间将去路封死。
为首的,正是那两名连夜拜访林府的御史。
原来,他们当夜便已将所见所闻上奏,代宗皇帝震怒之下,当即下达密令,暗中监察崔府,只待人赃并获!
崔怀恩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大厅之内,林昭始终安坐未起,甚至没有多看那瘫倒的罪魁祸首一眼。
他不请罪,亦不申辩,只是亲手将那本烧焦的账册装入一个红漆木匣,郑重地封好,递给身旁的陆文远。
“文远,明日早朝,此物当呈御前。”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客厅,“你告诉陛下,这不是为我林昭一人申冤。是为枉死的老陈,为断了腿的阿土,为这满城之中,千千万万被权贵欺压,却不敢说话的百姓,讨一个名分,讨一个公道!”
夜已深沉,崔府的喧嚣被禁军的铁蹄踏碎,林府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小满捧着父亲老陈那把磨得锃亮的短刀,一步步走到林昭的书案前。
孩子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他将短刀放下,用稚嫩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爹说,守家,就跟守城一样。将军在,我就在。”
林昭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锋,仿佛还能感受到老陈手心的温度。
他将短刀与那本记录着敌人罪行的《七罪录》并排放在案头,目光投向窗外辽阔的长安星河,沉默良久,忽然问陆文远:“你说,若当年张巡将军在此,面对这本账册,他会选择一把火烧了它以绝后患,还是会留着它?”
陆文远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答道:“他会留着。然后,亲手送到皇帝的面前,哪怕拼上性命,也要让天下人看清,谁是忠,谁是奸。”
林昭缓缓点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坚冰。
他重新铺开一张奏本,提起狼毫笔,蘸饱浓墨,在崭新的纸页上写下标题:“请彻查功臣馈赠案,以正朝纲!”
烛火轻轻摇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上。
窗外,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正悄然将“史亭”上最后一块碑文的末笔刻完。
那碑文上写着:宅有裂痕,国亦可修。
整座林府都沉浸在这场胜利带来的宁静之中,唯有林昭自己,在写完奏本之后,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将那本烧焦的账册放在一旁,目光却越过这件决定性的铁证,仿佛穿透了层层迷雾,望向了案件最开始的地方。
崔怀恩倒了,可那个盘踞在长安上空,能让崔怀恩之流肆无忌惮的巨大阴影,真的散去了吗?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脑海中反复回想着整件事的每一个细节,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初春的寒意,悄然袭上心头。
这盘棋,似乎还远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