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巨兽之口,瞬间将林昭连人带马吞噬。
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所有的退路。
火把的光芒在前方摇曳,两列手持利刃的精壮汉子分立两侧,目光如狼,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死寂的压迫感,远比叫嚣的威胁更加致命。
行至尽头,是一座简陋却宽敞的堂屋。
四壁空空,唯有正中墙壁上,一幅用炭笔勾勒的画作,笔触粗犷而有力。
画中,一个高大男子背着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艰难地跋涉在齐腰深的湍急河流中。
男子的背脊被少年的重量压得弯如满弓,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画旁题着四个大字:此生不负。
画下,一人端坐,身形如山,正是李虎的亲弟,李麟。
他膝上横着一柄刀,刀身宽厚,刀脊处却有一道狰狞的断痕,仿佛曾被巨力硬生生折断。
这便是黑山寨人人畏惧的“断脊刀”,传闻李虎战死之时,李麟便是用这柄断刀,从尸山血海中为兄长抢回了残躯。
“你走不出这座寨子。”李麟的声音嘶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
林昭翻身下马,面色平静地走上前,仿佛没有看到周围环伺的刀锋,也没有听到那致命的宣判。
他没有争辩,只是将那封李虎的血书,连同襁褓布片和半块干粮布,轻轻放在李麟面前的案几上。
“你兄长亲手所写。”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要烧,就连它一起烧了吧。”
“妖言惑众!”李麟双目赤红,猛地探手抓向火把,就要将这所谓的“遗书”付之一炬。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那染血的纸页时,他的动作猛然僵住。
那字迹……那熟悉的、哪怕化成灰他都认得的笔迹,正是兄长亲手所书!
那一个个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字,仿佛带着兄长临死前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剧烈颤抖。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中的火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四溅。
他死死盯着那封血书,喃喃自语,仿佛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亡魂:“可……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仇人的后代,来耕我们用命换来的田?”
林昭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像一颗石子投入怒海:“仇人的后代,如今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耕者。你兄长想要的,是这片土地上‘有田可耕’,而不是争论‘谁不可耕’。”
那一夜,林昭被安置在一间废弃的旧兵舍。
屋里弥漫着陈旧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仿佛仍残留着往昔的厮杀。
夜深人静,一个瘦弱的身影悄然推门而入,是寨中那个哑婢春桃的妹妹。
她手中端着针线篮,借着微弱的油灯光,默默走到林昭身边,开始为他缝补战袍上被兵器划开的破口。
灯火下,她低着头,十指翻飞,那针法娴熟,针脚细密得惊人。
林昭的目光微微一凝,这种独特的收针手法,竟与苏晚惯用的梅花针法如出一辙。
他心中一动,轻声问道:“你……识得苏军医?”
女子缝补的动作一顿,随即摇了摇头。
她不会说话,只是片刻后,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贴身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递到林昭面前。
那是一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上面用早已褪色的丝线,绣着半朵残缺的梅花。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正是苏晚早年在棠邑军中时,赠予那些被她救治过的伤兵孤儿的信物,每一方手帕都只绣半朵梅花,合在一起,方成完整一朵。
他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孩,定是当年被苏晚从死人堆里救下的孤儿之一。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补好的战袍轻轻递给林昭,抬起头时,眼中已噙满泪水。
这一针一线,缝合的不是战袍的破口,而是那段被战火掩埋、却从未断绝的恩情。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寨中所有人都被召集到了堂屋前的空地上。
气氛肃杀,李麟依旧冷着脸坐在上首,但眼神中的暴戾却被一丝迷茫所取代。
寨中的老耆宿,赵六,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几位乡老,众人将那封血书传阅,又拿出几份李虎早年的家信,仔细比对笔迹。
良久,赵六长叹一声,对着众人道:“错不了,确是李将军的亲笔绝书。”他转向李麟,声音悲怆:“将军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之景,必不愿意见到我们亲手点燃这片刚刚长出新苗的田地啊!”
“你们不懂!”李麟猛地一拍桌案,断脊刀随之震颤,“你们根本不懂!我哥死的时候,喉咙里灌满了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他的眼睛死死瞪着这片土地!他用命守住的土,如今却要让那些叛军的子孙踩着他的尸骨耕种!凭什么!”
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叫阿豆的年轻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尘土和泪水,直视着李麟:“麟爷!我爹……我爹当年就是跟着安禄山攻打棠邑的叛军!可我七岁那年,是李虎将军亲手把我从尸堆里扒出来的!他抱着我说,‘孩子无辜’!这四个字,我记了一辈子!”
阿豆猛地用拳头捶打着胸口,声嘶力竭地喊道:“若真要按血脉追罪,我阿豆早该死十次!可现在,我是这寨子里第一个领到新田红契的流民!这田,是李虎将军的仁义给我的,不是叛军的血脉给我的!”
一时间,人群哗然。
林昭看准时机,上前一步,将那块襁褓布片交到赵六手中。
“这是苏晚的遗物。她生产当日,血崩不止,却仍在用最后的气力,抄录这份《疫哨章程》,她说,若天下能因此多一个健康长大的孩童,李虎的血,就少白流一分。”
赵六接过那块柔软的布片,看着上面娟秀却已显凌乱的字迹,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
他猛地转身,对着李麟嘶吼道:“李麟!你睁开眼看看!你兄长和苏军医,他们用命护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早已冰冷的‘恨’啊!”
就在此时,春桃的妹妹默默地从后堂捧出一个尘封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全是李虎的遗物。
她从一堆旧衣中翻出一件贴身的内衬,在那内衬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拆开线头,取出一块布。
那是一块同样被磨得毛糙的干粮布,与林昭带来的那半块,无论是材质、纹路还是陈旧的油渍,都完美地吻合在一起,拼成了一块完整的军用干粮布!
铁证如山!
李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出手,指尖抚过那块拼接完整的布,仿佛能感受到兄长当年的体温。
所有的倔强、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恨意,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如山洪般爆发:“哥……哥啊……我错了……我错了!”
哭声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
当夜,李麟独自一人走进堂屋。
他摘下背上那柄从不离身的断脊刀,郑重地摆放在李虎的画像前。
然后,他将林昭请入室内,烛火下,这个铁打的汉子第一次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我愿归顺,让寨中兄弟一体遵行新政。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亲自督管一个屯,亲眼看着你的《战耕令》,究竟能不能让大家吃上饱饭。”
林昭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我不罚你之罪,但要你以身证道。”他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战耕令》副本,递到李麟面前,“你兄长的命换来的土地,从今往后,由你来守护。”
窗外,阿豆悄悄吹响了竹哨,三长两短,是“无灾无逃”的讯号,清越的哨声传出很远。
寨墙之外的暗处,崔砚长长舒了一口气,在随身携带的记事册上提笔写道:“是夜,恨未斩,却化于针线之间,融于血泪之中。方知世间最利之刃,非刀,乃记忆。”
月光如水银般泻下,照见春桃的妹妹正将那件连夜缝补好的战袍,轻轻挂在了林昭兵舍的门前。
战袍上的破口已被细密的针脚抚平,在月色下,几乎看不出曾经有过伤痕。
林昭立于窗前,望着这一幕,心中却无半分松懈。
一个黑山寨的恨化解了,但整个魏州的血债,又该如何清算?
记忆可以缝补私人的恩怨,但那些刻在城墙上、埋在泥土下,属于所有人的血海深仇,又该用什么来铭记与告慰?
仅仅依靠口耳相传的故事,在时间的洪流中太过脆弱。
他需要一样东西,一样任凭风吹雨打、朝代更迭,都能将那段血色历史,将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名字,永远烙印在天地之间的东西。
他的目光穿透了寨墙的阻隔,望向了遥远的魏州州府方向,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深邃。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