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济的话,像颗石子。
砸在郭勇心上。
千层浪。
太子殿下。。。要向他学枪?
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嗡嗡的响,把他那点将门出身的傲气,还有怀才不遇的怨气,全搅碎了。
郭勇整个人都懵了。
一张脸憋的血红。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都打了结。
“殿。。。殿下,您是万金之躯,卑职。。。卑职万万不敢!这枪杆子没长眼,要是伤了您。。。”
这头磕下去,再抬起来时,额头都红了一块。
朱见济看他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是个实在人。
不是油嘴滑舌的货色。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不减。
“怕什么?孤又不是纸糊的。再说了,孤文能识毒,武能防身,父皇都是晓得的。你放心,你的枪尖,碰不到孤的衣角。”
这话说的自信,却不让人觉得狂。
-
郭勇愣在原地。
看看太子殿下还没到他胸口的小不点个头。
再想想那日清晨,那套玄妙无穷的拳架。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九岁的储君,浑身都罩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透。
朱见济没再管他的纠结,话头一拧,说的很随意。
“何况,孤请你指点,也不全是私心。孤久在深宫,不懂兵事,父皇总说天下太平,但瓦剌虎视眈眈,北疆从不太平。孤想着,身为大明储君,总不能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连咱们大明的军队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说着,踱步到郭勇身边,声音压的很低。
“你只是个引子。孤想看的,是这京营数十万大军。孤想知道,这京师的枪杆子,到底握在谁手里,又是对着谁!”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贴着郭勇的耳朵说的。
那声音不大,却在郭勇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枪杆子。
这个词新鲜又扎人,瞬间捅破了那层朦朦胧胧的纸。
郭勇身子猛的一震,猛的抬头,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他看着眼前的殿下。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的锐利和洞悉,完全不属于一个九岁的孩子。
太子学枪是假。
巡视京营,摸清石亨的底,才是真!
一颗已经沉寂了很久的心,在这一刻狂跳起来!
。。。
翌日,乾清宫,西暖阁。
朱祁钰正在批阅奏折,气色比前几天强了不少,只是眉心那股子躁郁气还没散。
朱见济端着一碗亲自看着炖好的莲子羹走进去。
“父皇,歇歇吧。”
朱祁祁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他接过汤碗,暖意顺着手心传遍全身,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我儿孝顺。这几日喝了你的药膳,朕感觉这身子骨都轻快了不少。”
朱见济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装作无意的开口。
“父皇龙体安康,儿臣才得安心。只是,儿臣昨日偶遇一禁军校尉,见他枪法精湛,聊了几句,心里却生出一个念头。”
“哦?说来听听。”朱祁钰来了兴趣。
朱见济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向往。
“太祖皇帝起于行伍,成祖皇帝也是弓马娴熟,都是马上打下的江山。儿臣身为子孙,却体弱多病,只会读书。儿臣想。。。想去京营看看。”
他站起身,对着朱祁钰深深一揖。
“儿臣恳请父皇恩准,让儿臣巡视京营,一来为见识我大明军威,为祖宗壮声威;二来也想看看,真正保卫京师的将士们是何等模样,将来才知如何为君,如何治军!”
一番话说得恳切。
又抬出了太祖和成祖两座大山。
朱祁钰闻言一怔,随即一拍龙椅,放声大笑。
“好!好!说的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有这种雄心,何愁国本不固!”
在他看来,太子这举动不只是少年慕武,更是储君的担当和眼界。
而且,前些日子“太子妖异”的流言虽被压下,但让太子亲临军营,展现康健之姿,无疑是对谣言最有力的回击。
“准了!”朱祁钰当即拍板,“朕就命羽林前卫指挥使卢聪陪你同去,他是北京保卫战的老将,为人稳重,由他护着,朕放心。你东宫的护卫,也一并带上!”
他说的,自然也包括了新上任的“东宫侍卫长”郭勇。
。。。
三月十六,宜出行,宜校阅。
太子巡视京营的仪仗,浩浩荡荡的从紫禁城出发。
銮驾辉煌,旗幡招展。
崭新的甲胄。
长枪在手。
郭勇护在太子车驾边上,腰杆挺的笔直。
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有被太子看重的激动,又有对巡视的担忧和期待。
京营。
那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地方。
爱的是那里有他建功立业的梦。
恨的是那里已经成了一滩深不见底的烂泥。
车驾内,朱见济闭目养神,脑子却飞快的盘算。
今天这一趟,就是一场大戏。
他不仅是看客,更是主角。
他要亲自去闻一闻,那“夺门之变”的火药味,到底有多浓了。
京营大营设在城外,连营十几里,号称大军四十万,气势磅礴。
可当太子的仪仗抵达大营门前时,看到的却不是什么军容鼎盛的景象。
辕门大开。
几个守门的老兵歪戴着头盔,斜靠在木栏上打盹。
号角声响了三遍,才有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睡眼惺忪的从营房里跑出来,一边跑还一边手忙脚乱的扣甲胄。
陪同的羽林卫指挥使卢聪,一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催马上前,对着那慢吞吞的营官就吼。
“混帐东西!太子殿下驾到,尔等竟然如此懈怠!该当何罪!”
那营官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就跪下了,嘴里不住的告饶。
“将军饶命!殿下恕罪!小的们。。。小的们昨夜操练得晚,这才。。。这才一时松懈了。。。”
车帘掀开,朱见济的小脑袋探了出来,脸上挂着孩童般天真的好奇。
“卢将军,别生气嘛。这位将军说他昨晚操练的晚,肯定是十分辛苦了。”
他看向那跪地的营官,笑嘻嘻的问。
“将军,你们昨晚是操练到子时了吗?那可真是辛苦。只是。。。本宫看你怎么眼圈发黑,眼白发黄,这可不是熬夜的样子,倒像是。。。酒喝多了?”
那营官的身子猛的一抖,冷汗“唰”的就下来了。
朱见济又指了指远处几个正慌忙列队的士兵,他们一个个脚步虚浮,哈欠连天,哪有半点军人的样子。
“还有他们,这是在站军姿,还是在比谁晃的更好看?这要是瓦剌人摸到了城下,是准备请他们喝一杯,还是摇个花手拜把子?”
此言一出,周围的侍卫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的脸通红。
卢聪更是羞愤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知道京营军纪废弛,却没想到烂到了根子上,连门面都懒得装了。
进入大营,看到的景象更叫人心里发凉。
营区内污水横流,随处可见聚在一起赌博的兵痞。
校场上,本该操练的队列稀稀拉拉,不少人竟聚在一起说笑。
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许多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那枪头连豆腐都戳不穿。
这哪里是大明京师的屏障。
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养老院和游乐场,还是朝廷得出钱养着的烂账!
“卢将军。”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静。
“这就是我大明的京营?”
卢聪满面羞愧,拱手道。
“殿下,臣治军不严,罪该万死!”
-
“这不关你的事。”朱见济摆摆手,目光扫过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兵痞,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凉。
这才是历史的真实。
土木堡之后,勋贵腐化,京营战力一落千丈,早已不复当年。
正在这时,一阵整齐划一,气冲霄汉的“杀!杀!杀!”声,从营地深处传来。
如同平地惊雷,与这边的懒散形成了两个世界。
卢聪精神一振,连忙道。
“殿下,那边是武清侯的营区,石侯爷治军极严,我们这就过去看看!”
仿佛是为了挽回一点颜面,他急切的引着仪仗朝那声音的来源地赶去。
转过一个巨大的土坡,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校场上,数千名士兵正赤着上身,在烈日下演练枪阵。
他们人人目光凶悍,动作整齐划一。
随着军官的号令,长枪或刺或挑,卷起阵阵寒风,杀气腾腾。
他们的甲胄擦的锃亮,兵器寒光闪闪,营盘整洁的不见半点杂物。
与刚才看到的景象,简直天上地下。
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将领大步迎了上来,正是石亨的义子,石彪。
石彪对着朱见济遥遥一拱手,态度倨傲,声音洪亮。
“末将石彪,参见太子殿下!家父今日偶感风寒,不能亲迎,特命末将在此恭候。殿下圣安!”
- “石将军不必多礼。”朱见济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却一直停在那片操练的军阵上。
他看的出来。
这些人,是真正的精锐,是见过血的狼。
朱见济心里,没有半分欣慰,反而警铃大作。
这不是大明的军队。
这是石亨的私兵!
看他们眼里只有前方将官的令旗,听他们口中只呼石侯爷的威名,便知这些人心中早已没有君父,没有朝廷,只有给他们粮饷,给他们官职的武清侯石亨!
这就是“夺门之变”的底气!
这就是捅向他父子二人后心的刀!
巡视草草结束。
回宫的路上,车驾里的气氛压抑的可怕。
卢聪几次想开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张老脸全是忧色和惭愧。
行到半途,朱见济的声音忽然从车里传出。
“郭校尉。”
“卑职在!”郭勇催马来到车窗旁。
“你到车里来,孤有话问你。”
郭勇一愣,不敢违逆,翻身下马,进了宽大的车厢。
车厢内,朱见济正端坐着,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坐。”
“卑职不敢。”
“坐下说。”朱见济的语气不容置疑。
郭勇只好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小心的坐了半个屁股。
“今日所见,你有何感想?”朱见济开门见山。
郭勇胸口一阵起伏,沉默片刻,终是没忍住,一股脑的说道。
“回殿下,卑职。。。卑职只觉得心寒!前面的那些营伍,早已烂透了,别说对上瓦剌铁骑,便是一群拿着粪叉的乡野村夫,怕是都能将他们冲散!那不是兵,是一群领着饷银的活死人!”
“那石侯爷的兵呢?”朱见济追问。
“是虎狼之师!”郭勇咬着牙,眼中既有军人对强者的佩服,更有深深的忌惮,“但。。。但他们是只认主人的虎狼!他们的眼里,只有武清侯,没有陛下!”
朱见济点了点头,对郭勇的见识颇为赞许。
他忽然话锋一转,一双眸子直直的看向郭勇。
“虎狼再强,也有破绽。真正的沙场搏命,不是看谁的吼声更响,刀更亮。而是看谁,能活到最后。”
他盯着郭勇因为常年持枪而磨出厚茧的右手,缓缓的说道。
“令尊郭总兵的枪法威震九边,想必你的家传功夫也已炉火纯青。只是。。。你可知你的枪法,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郭勇猛地一愣。
“殿下何出此言?”
朱见济扯了下嘴角,笑意古怪,声音轻飘飘的。
“你出枪的瞬间,为求力猛,右肩会不自觉的先抬高半分。这一下,让你的力量外泄了三成,更重要的是,在你的右腋之下,会露出一个半息的空当。”
郭勇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动作。。。是他枪法中最隐秘的习惯,也是他父亲从小到大训斥过他无数次的顽疾!
外人绝不可能看出来!
而眼前的太子殿下,只是在仪仗中瞥了自己几眼,尽然。。。竟然一语道破!
“在沙场之上,一个半息的空当,就是生死之别。”
朱见济看着他惊骇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的抛出重磅炸弹。
“真正的发力,劲起于足下,转于腰胯,达于指尖,节节贯穿。其劲如丝,藏而不露,发则如山崩。这种劲,名为。。。”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
“寸劲。”
寸劲?!
郭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从没听过这个词,但只这两个字,就给他推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他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位九岁的太子,看着他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一股寒意混着难以言喻的狂热,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这究竟是太子,还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