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满剌加。
夜。
无畏号旗舰,作战室灯火通明。
鲸油灯燃烧的气味混杂着旧羊皮纸的霉味。
墙上钉满了新旧海图,每一条航线,每一个标记,都被灯火照的清清楚楚。
郑和的古图,海盗的航线,阿拉伯商人的手绘草稿。
甚至有一份刚从佛郎机人口中榨出来的简图,上面歪歪扭扭的标着新大陆和白银航路。
这些东西,被朱见济杂乱无章的钉满了一整面墙。
屋里站着的,全是朱见济的心腹。
靖海舰队总指挥陈安澜。
陆战营统帅郭勇。
外交使臣沈言,沈炼的儿子。
西厂提督小禄子。
还有几个格物院李泰最看重的弟子。
没人敢出声。
一个个杵在那,呼吸都压着。
空气沉闷的能拧出水。
太子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谁也猜不透。
刚拿下满剌加的经济命脉,又用一份条约把佛郎机人坑的底裤都快没了。
这泼天的功劳,回京请赏,绰绰有余。
可殿下呢?
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反而把所有人关在屋里,对着一堆破图纸发呆。
一看就是一下午。
“殿下,时候不早了,弟兄们都等着庆功呢。”
郭勇憋不住了。
他那颗大脑袋瓜子,实在转不过这个弯。
朱见济没理他。
他围着墙上的地图踱步,手指在发黄的图纸上划来划去,脚步有些不稳。
他终于停下了。
身前是一副巨大的沙盘。
格物院的人用缴获的情报,刚做出来的世界沙盘。
“诸位。”
他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屋里所有人心头一跳。
“都来看看,这方世界。”
他的手指戳在沙盘上大明的位置。
“这里是天朝,世界的中心。”
手指又划过南洋,划过阿拉伯海。
“我们脚下这块地,就是全世界了,对吧?”
朱见济转过身,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亢奋。
“但我们都错了。”
他走到墙边,抓起一支炭笔。
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飞快的画了两个交错的椭圆。
一个球的雏形。
“这,才是咱们脚下这颗球的全貌。”
他用炭笔,重重的戳在沙盘最东边的空白处。
“我们叫它海外,蛮夷之地。”
“可从世界的另一头看,我们才是‘遥远的东方’。”
接着,他把这半个月所有的情报碎片,串成了一个完整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佛郎机水手嘴里的西班牙。
他们发现的新大陆。
那座叫波托西的,能流出白银的河,能挖空的山。
讲到最后,他的手,猛的拍在那份郑和古图上!
正拍在那个指向东方,标注着金银山三个字的血色箭头上!
“你们觉得,这些事,都是凑巧?”
“佛郎机人的故事,只是个传说?”
“不!”
朱见济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众人心口!
“这是真的!全都他娘的是真的!”
他死死盯着那枚箭头,眼里的火几乎要烧起来。
“孤断定,早在几十年前,三宝太监的宝船,那支无敌的舰队,就已经到过那片新大陆的边上!甚至登了陆!”
“他们管那里叫金银山!”
“他们晓得那里有我们想都想不到的财富!”
嘶。。。
作战室里,只剩下吸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太子这个疯狂的推断给砸懵了。
头皮发麻。
手脚冰凉。
“哪。。。那为何。。。”
沈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史书上为何毫无记载?大明的舰队为何又退了回来?
“为何?”
朱见济冷笑,笑声里全是苦涩和鄙夷。
“因为朝堂上那帮蠢货!因为党争!因为短视!”
“一场伟大的远航,被他们当成劳民伤财的破事,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我们自己,放弃了领先世界三百年的机会!”
“而现在!”
朱见济猛的转身,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刺得人不敢直视。
“就在我们固步自封,沾沾自喜的时候,西班牙人,那群强盗,正在那片土地上,用花不完的白银,铸造他们称霸世界的根基!”
他的声音在小小的作战室里炸开。
“这片无主之地!”
“这无尽的财富!”
“我们大明,为何不能取?!”
一句话,点燃了火药桶。
郭勇那颗榆木脑袋第一个炸了。
“抢他娘的!”
他一拳砸在胸甲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上的肉都在抽搐。
“殿下!您说怎么干!”
“末将这条命,还有陆战营三千弟兄的脑袋,都给您撂在这了!”
“殿下,西班牙要是真靠这个起来了,将来一定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陈安澜的眼里也烧起了火。
一个军人的敏锐和渴望。
“我靖海舰队,愿为殿下前驱,将龙旗插遍四海!”
沈言浑身发抖。
他想的更远。
一个比汉唐更恢弘的帝国蓝图正在他眼前展开。
“殿下,此乃万世不遇之机!我等万死不辞!”
在场所有人,从将军到学徒,全都单膝跪地。
神情狂热。
他们的世界,在一炷香里,被太子爷亲手砸碎,又捏成了一个更宏大,更疯狂的形状。
“好!”
朱见济看着眼前这一幕,胸口一股豪气冲上天灵盖。
“孤要的就是这股劲儿!”
他没有犹豫。
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下达了那道改变历史的命令。
“传孤王令!”
“即刻起,靖海舰队分兵!”
“以舰队副将方信为东方探索舰队提督!”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点到了一个跟着陈安澜多年的年轻将领。
最沉稳,也最大胆的那个。
方信一步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末将在!”
“方信!”
朱见济走到他面前,扶起他。
“孤给你三艘无畏级探险舰,一艘补给舰,一艘格物院科研船,一共五艘战舰,八百精兵。”
“再给你,郑和古图的摹本,还有孤亲手画的太平洋推测航线图。”
“你部即刻脱离主力舰队,秘密补给。”
“三日后,向东!”
向东!
所有人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片没有任何航海记录的大洋。
是死亡和未知的代名词。
方信脸上没有一点惧色。
只有荣光和决绝。
“末将,领命!”
他把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声音都变了调。
“此去,不寻金银山,誓不回还!”
“魂断万里,无悔!”
。。。
三日后,拂晓。
满剌加的码头,一片死寂。
一场无声的送别。
没有欢呼,没有鼓乐。
只有五艘刷成墨黑的探险船,悄无声息的滑出港湾。
朱见济一身玄衣,亲自站在码头尽头。
为这支舰队送行。
他把两份地图,一份古老,一份崭新,郑重的交到方信手里。
“记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重。
“你们不用急着回来。”
“你们的任务,是找到金银山,标记它。”
“带回那里的种子,土壤,矿石。”
他拍了拍方信的肩膀,看着他烧着火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
“告诉那里的人。”
“太阳升起的地方,是大明。”
方信眼眶红了。
他没说话,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朱见济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
头也不回的登上了旗舰。
“起航!”
号角声悠长。
五艘孤寂的战船调转船头。
迎着东方第一缕晨曦,朝着那片茫茫的太平洋。
驶向帝国的未来。
或者说,是去为帝国,抢一个未来。
朱见济一直站着。
直到最后一抹船帆消失在海天尽头。
一颗种子,竟然是种下了。
能不能长成大树,还是死在半道,只能看命了。
“我们也该回家了。”
他转过身,脸上的情绪重新被冰冷覆盖。
“殿下,就这么让他们去了?太平洋那么大,万一。。。”
沈言的语气里全是担忧。
“没有万一。”
朱见济的语气斩钉截铁。
“这世上最险的路,就是回头路。”
“他们不回头,我们就不能输。”
他登上无畏号,看着京师的方向,眼神幽深。
东南这边的账,他算清了。
但京城那盘更大的棋,才刚开始。
回去要面对的,是织好的天罗地网,是父皇摇摇欲坠的宝座,还有一个更深的阴谋。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魏国公,南宫那位,希望孤带的这份大礼,你们。。。接的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