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的话语,如同硅晶森林的共鸣,在众人心中久久回荡,激起迥异的涟漪。
玄奘眉头微蹙,并非因被质疑而恼怒,而是因其话语触及了深层的哲学思辨。
他双手合十,声音依旧平和却坚定:
“阿弥陀佛。尊者所言‘无为自序’,乃天地至理。然众生沉沦熵海,迷惘痛苦,若无人指引渡航,岂非任其自生自灭?我佛慈悲,亦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宏愿。此‘有为’,非为扰动,实为引导,助其回归本真秩序。”
伯夷静静看着玄奘,那澄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锦襕袈裟的防护,直视其灵魂深处那炽热而执着的救世之心。
他未置可否,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物。
那是一枚约莫拳头大小,形态并不规则,通体仿佛由最纯净的黑水晶构成的晶体。
它内部并非漆黑一片,而是有无数极其细微、仿佛星云般的银色光点在缓缓流转、生灭,宛如将一片微缩的宇宙真空封存其中。
它出现的瞬间,周围的光线似乎都微微向其凹陷,连硅晶的低声共鸣都仿佛被它吸走了一部分,带来一种绝对的“静默”感。
“执念如火,焚心扰世。”
伯夷的声音空灵,
“此物名为‘真空冰晶’,诞生于此地极静之处,凝结了宇宙最初的‘寂’之真意。持此冰晶,需极致静心,方能感知其内蕴藏。若心有所执,躁动不安,则反受其寒,如思维冻结,痛彻魂灵。”
他将冰晶递向玄奘。
“观汝本心,行者。尔之秩序,是源于宇宙自然之律,还是…源于尔等自身不容动摇之‘我执’?”
玄奘深吸一口气,面色肃穆,郑重地双手接过冰晶。
入手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手臂瞬间蔓延,并非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直透精神核心的、绝对的“静”与“空”!
仿佛刹那间,所有杂念、所有情绪、所有对外界的感知都被强行剥离、冻结。
玄奘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苍白,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但他眼神依旧坚定,强行稳住心神,盘膝坐下,将冰晶置于膝上,闭目沉浸其中。
孙悟空火眼金睛瞬间锁定冰晶,眸中金色数据流疯狂闪烁,试图解析其结构。
“好家伙!这东西…内部时空结构是凝固的!那些光点是…量子真空涨落的定格影像?它几乎是一个微型的宇宙奇点模型!”
他感受到冰晶散发出的法则力量极其古老而纯粹,甚至比他见识过的许多天庭法宝更接近宇宙本源。
猪八戒好奇地凑过来,想用手指戳一下,被悟空一巴掌拍开。
“呆子!想变冰冻猪肉吗?”
“摸摸咋了…”
八戒嘟囔着,但还是缩回手,他能感觉到那东西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极其不舒服,仿佛能把他内心深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冻成冰碴子。
沙僧沉默地看着那冰晶,那绝对的“静”似乎与他体内曾经日夜不休的弱水蚀体之痛、神经锁的折磨以及沉重的负罪感形成了鲜明对比,隐隐生出一丝向往,却又因那刺骨的“寒意”而却步。
玄奘意识沉入冰晶带来的绝对寂静之中。
最初是极致的痛苦,救度众生的宏愿、对失败的恐惧、对弟子们的责任、旅途的艰辛…所有执念如同被放在放大镜下灼烧,又瞬间被冻结,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但在硅晶森林那强大的天然静心力场辅助下,他艰难地稳住灵台一点清明。
痛苦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
在这“空”之中,他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
意识不再局限于躯壳,而是缓缓扩散,与脚下发光的苔藓、身旁鸣响的硅晶巨柱、乃至整个星球微弱的能量脉搏连接在一起。
他“看”到硅晶依循着古老的节律缓慢生长,“听”到星球核心那低沉平稳的搏动,“感知”到星尘兽在晶体间无忧无虑地飘荡。
没有强加的命令,没有复杂的规则,万物依其本性存在、互动,构成了一个和谐、稳定、充满静谧美感的庞大系统。
“这就是…自然秩序吗?”
玄奘的意识默默流淌,
“无需外求,本自具足…”
然而,那救世之愿早已深入骨髓,并非轻易能放下。
两种理念在他意识中激烈交锋:一边是伯夷所展示的、诱人的、无为而治的宇宙本真;另一边是他发誓要履行的、积极入世的、引导众生的慈悲宏愿。
他陷入深深的挣扎与思辨。
“老头!”
悟空的声音打破了长时间的寂静,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伯夷,
“你这冰晶里的‘寂静’,确实是宇宙的一部分,俺老孙的火眼金睛看得分明,甚至包含了开天辟地之初的影像!但你说‘无为’是全部?俺不服!”
他指着自己的胸膛:
“俺这心猿之力,若按你说的‘无为’,就该老老实实在花果山当块石头!哪来的破石出世、龙宫借宝、地府销账?哪来的打破八卦炉,炼就这双火眼金睛?”
“俺老孙的‘有为’,哪一次不是打破死寂,挣出一片新天地?这难道就不是‘天道’?不是宇宙法则的一部分?”
悟空语气激烈,心猿之力微微鼓荡,周围的光线都似乎因他的存在而变得活跃了些许。
伯夷并未因悟空的质疑而动气,只是平静地反问:
“破而后立,非为立而破。石猴,汝昔日大闹天宫,是为何‘立’?今时今日护僧西行,又欲‘立’何物?汝之‘有为’,是顺应宇宙洪流,还是逆势而为,满足一己之‘怒’与‘不甘’?”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硅晶针,精准地刺向悟空过往的核心。
悟空一时语塞,金睛闪烁,过往种种在脑海中飞速掠过,尤其是五行山下五百年对“秩序”的反思。
他冷哼一声,抱臂不语,但眼神中的锐利却多了几分沉思。
受到静心力场和冰晶无形寒意的双重压制,八戒体内那点食欲病毒的残渣倒是被压得死死的。但他反而觉得更难受了。
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无所事事的乏味感包裹了他。
他看着玄奘入定,悟空辩论,沙僧发呆,觉得自己快闲出病来了。
“哎呦…我说…”
他瘫坐在一根低矮的硅晶柱下,从随身储物格里摸出最后一盒高老庄带来的合成糕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这地方好是好,清静,也没人追着咱们打打杀杀…可是,也太没劲了!”
他望着伯夷那超然物外的样子,又看看玄奘膝上那吓人的冰晶,嘟囔道:
“当神仙修佛,求的不就是个自在快活吗?像这位大爷似的,一个人搁这儿一待,不吃不喝不玩不乐,跟这些石头柱子做伴…这叫哪门子自在?还不如俺老朱在高老庄当女婿的时候呢!”
“要我说啊,师父咱也别取什么经了!我看这地方就挺好,没人找得着!咱们就在这儿住下算了!大师兄你去打个猎…哦不对,这儿没猎可打…沙师弟你挖点野菜…呃,这苔藓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他开始胡言乱语,试图用聒噪驱散那无所不在的寂静带来的心慌,
“取经救世?太累了…让那些迷惘的人自个儿迷惘去呗…”
沙僧始终沉默着。
伯夷的话、“真空冰晶”的气息、这片土地的绝对宁静,都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内心从未停歇的风暴——弱水蚀体的痛苦、被贬流放的屈辱、吞噬九位取经人的罪孽、神经锁的折磨…
伯夷那句“放下‘赎’念,罪孽自消?”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回荡。
放下?如何放下?那沉重的枷锁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他看着自己粗糙的、曾沾染罪孽的双手,又望向周围那些无声矗立、仿佛亘古不变的硅晶巨柱。
一种莫名的焦躁和痛苦在他胸中积聚,远比弱水蚀体更甚。
突然,他发出一声低沉的、近乎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抓起靠在身边的降妖宝杖,疯狂地冲向最近的一根硅晶巨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去!
“铛——!”
一声巨响,伴随着耀眼的火花!
宝杖与硅晶撞击处,发出刺耳的轰鸣,强大的反震力让沙僧手臂发麻,踉跄后退。
但那硅晶柱体,竟只是微微晃动,表面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
沙僧喘着粗气,赤红的头发如能量流般舞动,眼中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他再次举起宝杖…
“沙师弟!”悟空皱眉喝道。
沙僧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看着那根沉默、坚固、毫发无伤的晶体,又看看自己颤抖的手和宝杖。
一次次的击打,除了带来反震的痛苦,毫无意义。
就像他过去的赎罪,除了自我折磨,似乎也…
他缓缓放下宝杖,巨大的身躯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下头,更加深沉的沉默笼罩了他。
他在反震之力中,第一次模糊地触碰到了“力”与“止”的边界。
以白龙马形态伫立一旁的敖烈,忽然昂起头,淡金色的龙眸望向星球深处。
他感应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古老纯净的龙魂意识,如同沉睡的脉搏,与伯夷的存在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与这片土地的“静”融为一体。
那古老龙魂传递来的,并非力量或知识,而是一种历经无数岁月、看遍星辰生灭后的…永恒的“沉寂”与“接纳”。
那是一种比伯夷的“无为”更加古老、更加接近宇宙本源的状态。
这感应让敖烈对自己“背负罪责、载师西行、以求正果”的救赎之路,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动摇与思考。
真正的归宿,是喧嚣的灵山,还是…回归这种宇宙般的永恒寂静?
就在这时,一群半透明、水母状的生物——“星尘兽”,发着柔和的微光,悄无声息地从硅晶森林深处飘荡而来。
它们似乎对外来的取经团队有些好奇,但又保持着距离,围绕着伯夷的生态穹顶缓缓浮动,汲取着硅晶散发出的微弱能量。
伯夷看着它们,眼神如同看待自然的一部分,没有任何投喂或驱赶的动作。
“哎呀!有怪物!”
八戒吓了一跳,躲到悟空身后。
“安静,呆子!”
悟空低声道,
“它们没有敌意,能量反应很温和。”
然而,白龙号尚未完全熄灭的引擎余热和散逸的微弱能量波动,似乎干扰了星尘兽赖以生存的能量环境。
兽群开始显得有些焦躁不安,队形紊乱,发出的光芒也忽明忽暗。
八戒下意识就想掏出九齿钉耙,沙僧也握紧了宝杖,准备“保护”师父和飞船。
“止。”伯夷轻轻吐出一个字。
他抬手,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静默力场扩散开来,并非攻击,而是如同安抚般笼罩了轻微的躁动区域。
“其乱自平。外力的干预,只会带来更大的紊乱。”
他平静地说道。
果然,星尘兽群在适应了那细微的能量扰动后,并未发生冲突,而是缓缓调整了姿态,绕开了白龙号的热源区域,重新恢复了和谐悠游的状态,慢慢飘远了。
取经团队众人,包括悟空在内,都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伯夷的目光再次落回玄奘身上,那位大唐圣僧依旧沉浸在真空冰晶带来的寂静试炼中,眉头紧锁,面色变幻,显然正经历着激烈的内心风暴。
寂静的试炼,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