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天完全黑透了。
狼族大营没有像往常那样点燃篝火，而是在营区边缘布置了稀疏的火把，故意营造出松懈的假象。但在黑暗中，数支队伍正悄无声息地集结。士兵们用布包裹马蹄，用泥土涂抹盔甲的反光处，嘴里衔着木片防止出声。
拓跋野亲自站在集结地前。他换上那套祖传的黑甲，在月光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今夜不鸣号，不擂鼓。”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百夫长耳中，“以火把为号——当我举起火把时，全军突进。不要停，不要回头，用尸体铺路，也要给我铺到城墙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在黑暗中模糊的脸：“第一个登上城墙者，封万夫长，赏金千两，赐美女十人。战死者，家人由部落供养三代。后退者——”
弯刀出鞘，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寒芒。
“立斩。”
没有更多动员，也不需要。草原的法则简单而残酷：要么掠夺，要么死亡。今夜，七万狼族战士将用生命验证，是他们的弯刀锋利，还是那道灰白色的城墙坚固。
与此同时，桃源城墙上灯火通明。
数千盏特制灯笼悬挂在垛口后方，将城墙照得亮如白昼。这种亮度经过精心计算——既能让守军看清城下情况，又不至于让灯光直射士兵眼睛影响夜视能力。灯笼表面的黑色刻度在光线下隐约可见，那是为观测员准备的参照标记。
林枫站在中央望楼上，通过单筒望远镜观察狼族大营的动静。镜片里，那片黑暗的营地表面平静，但他能看到一些异常——营区边缘的火把分布太规律了，像是故意摆给人看的；而营地深处，有大片区域完全无光，那不符合数万大军扎营的常理。
“他们在集结。”林枫放下望远镜，“让观测队就位，床弩调整射界，覆盖城墙前一百五十步到三百步区域。猛火油柜准备，但不要急于暴露所有喷射口。”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下。
城墙后方的高台上，十二组观测员各就各位。他们面前的测距仪已经校准完毕，每台仪器旁站着两名信号兵，手持红绿两色灯笼，准备根据观测数据发出调整指令。
这是一种超越时代的战术体系：观测员通过测量敌军的距离和方位，将数据转化为简单的灯光信号；城墙上的床弩操作手看到信号后，调整弩臂的角度和方向；而连弩手和震天雷投掷手则根据统一指挥，进行区域覆盖射击。
这需要严格的训练和信任，桃源军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让这套系统在夜间演练中达到八成以上的命中率。
今夜，是第一次实战检验。
子时初，狼族大营边缘的一支火把突然被举起，在空中划了三个圆圈。
几乎在同一瞬间，黑暗沸腾了。
没有呐喊，没有号角，只有无数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声从黑暗中涌出，像黑色的潮水漫过平原，扑向灯火通明的城墙。这次进攻没有任何试探，没有弓箭压制，没有盾墙掩护——就是最原始、最野蛮的人海冲锋。
他们要用人命，换时间，换空间。
“观测队报距！”林栋的声音在望楼上响起。
“敌前锋距墙三百步——两百八十步——两百五十步——”观测员的报数声通过传声筒接力传来。
林枫冷静地看着那片涌来的黑色潮水。月光下，能看清冲在最前方的是轻装的敢死队，他们身后是重甲步兵，再后方……是推着数十辆古怪器械的队伍。
那些器械像巨大的木箱，底部有轮，顶部有斜面，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湿泥和毛皮。
“是‘龟车’。”陈远之的声音有些发紧，“前朝古籍记载过，匈奴人攻城时用过类似的东西——士兵藏在木箱下推进，可防箭矢滚石。没想到狼族也会造。”
“不管是什么，”林枫说，“在床弩面前都一样。传令，床弩第一轮齐射，目标敌军中段，打乱他们的推进节奏。”
命令通过灯笼信号传达。城墙四个拐角处的重型床弩同时调整角度，绞盘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放！”
八支铁矢撕裂夜空，发出令人心悸的尖啸。这次射击的目标不是前排敢死队，而是后方正在推进的龟车队伍。
观测队提供的数据精确得可怕。第一支铁矢命中一辆龟车的右前轮，木轮瞬间崩碎，龟车歪斜着停下；第二支铁矢直接贯穿了木箱的侧面，将里面藏着的五名士兵钉在一起；第三支、第四支……
八支铁矢，摧毁了六辆龟车，造成近百伤亡。
但狼族的冲锋没有停止。前排的敢死队已经冲进两百步内，城墙上的连弩开始自由射击。箭雨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冲在最前方的人成片倒下，但后方的人踩过尸体继续前冲。
他们沉默得可怕，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肉体倒地的闷响。
一百五十步。
“观测队，计算龟车速度！”林枫下令。
几组观测员迅速测量，很快得出结果：“时速约三里，预计八十息后进入百步范围。”
八十息，不到两分钟。
林枫的大脑飞速运转。龟车显然是狼族今夜的王牌，如果让这些防护器械抵近城墙，就能在墙脚下形成临时掩体，掩护后续部队持续登城。必须在他们进入安全距离前摧毁。
但床弩装填需要时间——即使有滑轮组辅助，重新上弦、安装铁矢也需要至少一百五十息。
时间不够。
“启用二号方案。”林枫做出决断，“猛火油柜预备，目标龟车。等它们进入八十步范围，集中火力覆盖前五辆。”
命令传达。城墙中段，十个隐蔽的喷射口无声打开，操作手开始预热点火装置——那是一小罐混合了硫磺和硝石的引火剂，用火折点燃后会持续燃烧，为喷出的桐油提供火源。
龟车在箭雨中继续推进。敢死队用生命为它们开路，不断有人倒下，但龟车本身的防护效果很好，连弩的箭矢钉在湿泥和毛皮表面，难以穿透。
一百二十步。
一百步。
九十步。
最前方的五辆龟车已经能看清细节——每辆长约两丈，宽一丈，高六尺，像巨大的乌龟壳在黑暗中蠕动。透过木箱的缝隙，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八十步。
“猛火油柜——放！”
十个喷射口同时吐出火舌。
但这次的火焰与白天的不同。白天的火龙是散射状，覆盖范围广但射程短；今夜的火柱却是集中的、凝聚的，像十条燃烧的长矛，直射八十步外的目标。
这是经过改进的喷射技术：缩小喷口直径，增加气泵压力，让桐油以更高速度、更集中形态喷出。虽然射程提升有限，但穿透力和附着性大大增强。
第一条火柱命中龟车正面的湿泥层。高温瞬间蒸发表层水分，火焰附着在泥壳上持续燃烧。里面的士兵起初还觉得安全——湿泥能防火是常识——但很快，他们发现不对。
温度在急剧升高。
湿泥确实不易点燃，但它是优良的热导体。火焰持续灼烧下，泥壳内部的温度迅速上升，木制框架开始冒烟，而躲在里面的人……
第一辆龟车里传出凄厉的惨叫。
木箱侧面突然被撞开，几个浑身着火的人影翻滚而出，在雪地上疯狂打滚。但桐油已经粘附在他们身上，火焰根本无法扑灭。更多的人试图从龟车里逃出，却堵在狭窄的出口，反而让火势在密闭空间里更加猛烈。
第二辆、第三辆龟车相继变成移动的火棺材。
后面的龟车见状，试图转向规避，但它们的速度太慢，转向笨拙。城墙上的观测员立刻捕捉到这个变化。
“敌龟车转向，新坐标已测算！”
信号灯闪烁。床弩虽然还在装填，但连弩手们已经根据信号调整了射击角度——他们不再瞄准龟车本身，而是射击推车的士兵和拉车的马匹。
失去动力的龟车停在原地，成了活靶子。猛火油柜调整角度，火柱舔舐着这些静止的目标。
短短几十息时间，狼族精心准备的龟车部队损失过半。
但拓跋野的战术目的部分达到了。
就在守军注意力被龟车吸引时，狼族的真正杀招启动了。
城墙两侧的黑暗中，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那不是进攻号令，而是某种信号——紧接着，数百条绳索从黑暗中抛向城墙，绳端系着铁钩，勾住了墙垛！
“是飞索！”了望哨惊呼，“敌人在用飞索攀墙！”
林枫猛地转头看向城墙两侧。在灯光的边缘阴影处，隐约能看到人影正沿着绳索快速上攀。这些人显然受过特殊训练，动作敏捷如猿猴，而且选择了灯光照射的死角。
“两侧守军，砍断绳索！”林栋急令。
但已经晚了。第一批狼族勇士已经攀上墙头，他们不穿重甲，只着轻便皮衣，手持短刀和圆盾，跃上城墙后立刻散开，与守军展开近身搏杀。
这些人是拓跋野从各部落精选的“夜狼卫”，擅长夜战和偷袭。他们的目标不是占领城墙，而是制造混乱，为后续主力登城创造条件。
城墙上瞬间陷入混战。夜狼卫的战斗力极强，又是有备而来，短短时间就在两侧各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后备队，增援两侧！”林枫下令，同时抓起身边的传声筒，“所有震天雷预备！目标墙下集结区域，覆盖射击！”
他看穿了拓跋野的意图：用夜狼卫吸引守军注意力，让主力趁机冲到墙下，利用飞索和长梯同时登城。一旦形成多点突破，城墙防御体系就会崩溃。
必须阻止墙下的集结。
但城墙上正在混战，震天雷投掷手很难安全操作。而且夜狼卫故意贴近守军搏杀，如果投掷震天雷，很可能会误伤自己人。
林枫迅速做出第二个决策：“启动‘灯火计划’第二阶段。观测队，为‘天火’提供坐标！”
命令通过特殊的灯笼信号传达——三盏绿灯同时升起，在空中划圈。
城墙后方，一直待命的特殊部队动了。
那不是士兵，而是工匠坊的技师和他们的学徒。他们操作着六台更加庞大的器械——那是改进型的投石机，但抛射的不是石块，而是特制的陶罐。
这些陶罐比震天雷大得多，每个重达二十斤，内部填充了特殊的混合物：桐油、硫磺、硝石，以及大量细小铁珠。罐体上有三条引信，确保在空中或落地时必然引爆。
技师们根据观测队传来的灯光信号，调整着投石机的角度和配重。这是一种更复杂的协同：观测员测量敌军集结区的方位距离，转化为投石机需要的仰角和方向角；信号兵用彩色旗帜传递数据；技师们调整器械，装填弹药。
整个过程需要三十息。
城墙上，夜狼卫的突破口在扩大。已经有超过百人登上城墙，与守军杀得难解难分。而城下，狼族主力已经开始冲锋，数百架长梯被扛着冲向城墙。
二十息。
林枫在望楼上能清楚看见，在城墙前百步到一百五十步的区域，狼族士兵正在密集集结，等待登城命令。那是绝佳的打击目标。
十息。
“放！”
六台投石机同时击发。配重箱轰然落下，抛杆甩出，六个巨大的陶罐被抛向夜空，在灯火映照下划出高高的弧线。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城墙上的守军，还是城下的狼族——都下意识地抬头。
陶罐飞到最高点，开始下落。
第一个罐子在离地还有三丈的高度爆炸了。
那不是震天雷那种“轰”的闷响，而是真正的巨响——“砰！！！”
爆炸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紧接着，罐体内填充的混合物被点燃，化作一团直径超过五丈的火球，在空中短暂悬停，然后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是粘稠的、燃烧的液体，附着在一切接触的物体上继续燃烧。铁珠在爆炸中四散射出，穿透皮甲，嵌入肉体。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火球……
六个火球几乎覆盖了城墙前百步范围内的整个区域。正在集结的狼族主力瞬间被火海吞没。惨叫声第一次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声音——那是人类能发出的最凄厉的哀嚎，成千上万人同时在火中挣扎、翻滚、燃烧。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即使在五丈高的城墙上也能闻到。
夜狼卫的攻势停滞了。他们回头看向城下那片地狱般的火海，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而守军抓住了这个机会。
“杀！”军官们嘶吼着，带领士兵发起了反冲锋。失去后援的夜狼卫虽然悍勇，但在数量和士气此消彼长下，开始节节败退。
城墙上的突破口被一个个封堵。
城下的火海还在燃烧。那些特制的燃烧剂可持续燃烧一刻钟以上，而狼族主力要么葬身火海，要么仓皇后退，根本不敢靠近。
拓跋野在后方看得真切。
他站在一处土丘上，黑甲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暗红的光。独眼死死盯着城墙上那道青色身影——即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认出那是林枫。
第一次，拓跋野心中涌起了某种接近敬畏的情绪。
那不是对武力的畏惧，而是对未知的恐惧。那些会爆炸的罐子，那些喷火的铁管，那些在空中绽放的火球……这根本不是他理解的战争。
这是……妖术。
“大王，”副将的声音在颤抖，“勇士们……勇士们撑不住了。撤吧，等天亮再……”
“闭嘴！”拓跋野转身，一脚将副将踹下土丘。他拔刀指向城墙，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传令！把所有俘虏押上来！推到阵前！我倒要看看，这些汉狗敢不敢连自己人都杀！”
命令被执行。很快，数百名被俘的周边村落百姓被驱赶到阵前。他们衣衫褴褛，手脚被绑，在狼族士兵的鞭打下踉跄前行。
“城上的汉狗听着！”拓跋野的亲兵队长用生硬的汉语大喊，“立刻开城投降！否则，每过一刻钟，我们杀一百俘虏！把他们的脑袋，扔进你们的城里！”
城墙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林枫。
火光映照下，林枫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不清表情。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城下的狼族开始不耐烦，挥刀砍倒了第一个俘虏。
鲜血喷溅，尸体倒地。
“主公……”陈远之的声音在颤抖。
林枫抬起手，制止了所有想说话的人。他拿起传声筒，开口时声音平静得可怕：
“拓跋野，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屈服？”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传得很远：“你错了。今日我若为你杀几个俘虏就开城，明日你就会用更多人的性命要挟。今日我退一步，明日桃源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但你记住——这些百姓的死，每一笔血债，都会算在你和所有狼族头上。桃源城破之日，就是狼族灭族之时。我说到做到。”
话音未落，他放下传声筒，对身边的林栋说了两个字：
“床弩。”
林栋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但他还是咬牙传令：“床弩预备！目标……敌军阵前，俘虏……后方区域。”
命令被艰难地传达。床弩操作手们面面相觑，但军令如山。他们调整角度，将弩矢对准了俘虏后方约十步的位置——那里聚集着大量狼族士兵。
“放！”
铁矢再次呼啸而出。这次的目标不是龟车，不是冲车，而是人。
八支铁矢贯入狼族军阵，每一箭都带走数条生命。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宣示：桃源不会妥协，不会屈服，哪怕代价是眼前这些俘虏的生命。
拓跋野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没想到林枫如此决绝。
“杀！把俘虏全杀了！”他咆哮道。
但命令执行到一半，突然停下了。
因为城墙上，林枫做了另一个手势。
一直待命的特殊小队——那些白天使用石灰粉的士兵——再次现身。但他们这次拿的不是石灰粉，而是一种白色的、细腻的粉末，装在特制的皮囊里。
“放。”
白色粉末从城墙洒下，在夜风中弥漫成一片薄雾。起初狼族士兵还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们发现了异常——
那些粉末落在火海上，火焰……熄灭了。
不是逐渐熄灭，而是瞬间熄灭，就像被水浇灭一样。更准确地说，是火焰接触到粉末的区域，立刻失去了燃烧能力。
这是生石灰的另一种用途——不是用来伤人，而是用来灭火。生石灰遇水会生成熟石灰并释放热量，但这个反应过程会消耗大量水分和氧气，在局部形成短暂的窒息环境，扑灭火焰。
林枫早就料到狼族可能用火攻或用火刑，所以准备了应对手段。
而现在，这种手段被用来传递另一个信息：
桃源不仅有毁灭的力量，也有控制毁灭的力量。
火海逐渐熄灭，露出下面焦黑的土地和扭曲的尸体。幸存者寥寥无几，茫然地站在废墟中。
而城墙上的白色粉末还在飘洒，在月光和残余火光的映照下，宛如降下一场细雪。
寂静重新笼罩战场。
拓跋野站在土丘上，黑甲在夜风中冰冷刺骨。他看了看城墙上那道青色身影，又看了看身边所剩无几的将领和士兵。
第一次，这位草原狼王心中涌起了退意。
不是因为他怕死，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无法战胜那个敌人——不是败在武力，不是败在勇气，而是败在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面前。
那是知识的差距，是时代的鸿沟。
但他不能退。草原的狼王，宁愿战死，也不能不战而退。
“集结所有还能战的人。”拓跋野的声音沙哑而疲惫，“黎明前，最后一次进攻。不成，便死。”
而在城墙上，林枫看着狼族开始重新集结，缓缓呼出一口气。
“告诉将士们，”他对林栋说，“撑过今夜，我们就赢了。拓跋野的士气已经到了极限，这是最后的疯狂。”
“但我们的伤亡……”林栋欲言又止。
林枫沉默片刻，望向城内那片黑暗中的点点灯火——那是百姓家中的烛光，是书院的灯光，是工坊的值守灯火。
“所有的牺牲，都不会白费。”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林栋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今夜之后，天下都会知道——桃源，不可侵犯。文明，不可战胜。”
他转身，看向东方天际。
那里，最深的黑暗已经开始褪色，第一缕微光正在地平线下孕育。
天，快要亮了。
而战争，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