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佛，谁是魔！”
这声质问，如同一道惊雷，在迦楼罗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呆若木鸡，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陆冥的剑锋望去。
一边，是那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依旧如山般屹立，用自己的身体守护着佛门弟子与无辜平民的“魔”。另一边，是那些面目狰狞、气息邪祟，正挥舞着屠刀，准备对妇孺下手的赤骨教徒。
那条在他心中刻印了半生、清晰得如同刀劈斧凿的正邪界线，在这一刻，彻底模糊，化为一片混沌。
“杀光他们！为舵主报仇！”
赤骨教的副舵主显然没有耐心等待这位佛门金刚想通禅理。他发出一声尖啸，率领着最后的数十名教众，竟聪明地绕开了陆冥与迦楼罗这两个硬骨头，如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疯狂地扑向寺内其他正在救治伤员的僧侣与平民。
他们要用更大的混乱，更多的鲜血，来完成他们的仪式。
“咳……咳咳……”
陆冥猛地咳出一口漆黑的血液，那是谢屠留在他肩头尸毒发作的迹象。毒素顺着经脉蔓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没有后退半步。
他提着剑，佝偻着身子，准备迎向数倍于己的敌人，履行自己刚刚才确立的道，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在他即将与敌人的刀锋接触的前一刹那，一道刺目的金光，携着一股焚尽万物的怒火，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迦楼罗动了。
他没有攻击陆冥。
他的身影快如奔雷，如一尊从天而降的怒目金刚，悍然冲入了赤骨教的人群之中！
“唵！”
一声宏大的真言从他口中吐出，化作肉眼可见的金色音浪。
迦楼罗双目圆睁，怒火滔天，但这一次，他的怒火不再对准那个所谓的“魔头”。
他手中的降魔杵每一次挥舞，都带起大片的佛光，势大力沉，无可抵挡。一名名赤骨教徒在那纯粹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被净化成飞灰。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用行动，做出了最响亮的回答。
他守护的是众生，而不是对“魔”偏见的守护。
看到迦楼罗这尊杀神倒戈，赤骨教残部彻底失去了战意。他们本就是一群被利益和恐惧驱使的乌合之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发出一阵鬼哭狼嚎，开始四散而逃。
战斗，结束了。
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抹血色洒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陆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单膝跪倒在地，用葬渊剑死死拄着地面，才没有倒下。
他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迦楼罗。
那位万佛寺的护法行者，收起了降魔杵，那张怒目圆睁的脸庞，此刻竟是低眉垂目，宛如一尊悲悯的菩萨。
他双手合十，对着陆冥，也对着寺中所有幸存的生灵，缓缓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更没有审判。
这一声佛号，已经代表了他的选择。
陆冥紧绷的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耳边的风声也渐渐远去。在迦楼罗那复杂无比的注视下，他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迦楼罗的那一声佛号，如暮鼓晨钟，在血腥的战场上空回荡，洗涤着杀戮，也宣告着终结。
可对陆冥而言，这却是压垮他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前一黑，世界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身体的控制权瞬间被剥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预想中的冰冷地面并未传来，一双小小的、却异常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臂膀。是那个小沙弥明心，他眼中没有丝毫对陆冥身上魔气的恐惧，只有清澈如水的孺慕与担忧。他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拼尽全力地支撑着这个刚刚救了所有人的“魔”。
这一幕，尽数落入迦楼罗的眼中。他那张刚刚恢复了金刚怒目的脸庞，此刻线条却变得异常复杂。他看着那不染尘埃的僧袍与沾满血污的黑衣靠在一起，只觉得识海中刚刚平息的混沌，又翻涌了起来。
寺门处，脚步声响起。黑风寺住持枯禅长老，带着几名幸存的僧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他们的目光越过了迦楼罗，径直投向被明心搀扶着的陆冥。
枯禅长老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走到陆冥身前，对着这个已然昏迷的少年，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佛礼。
“施主舍身相护，黑风寺上下，感恩不尽。”他的声音苍老，却字字恳切，如同金石落地。
“他怎么样了？”
沈独步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他已安置好昏迷的闻人芷，此刻快步赶到陆冥身边，单手搭上其脉搏，脸色瞬间变得凝重。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储物袋上，眼神警惕地扫过不远处的迦楼罗，像一头护崽的孤狼。
迦楼罗并未理会他，而是对着枯禅住持沉声道：“师叔，此间事了，弟子需立刻将一切上报本寺方丈。赤骨教主力未至，此地……仍是险境。”
他话中的驱逐之意再明显不过。在他看来，默许陆冥等人自行离去，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然而，枯禅住持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来人，”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将三位施主，请入寺内静院安置。另外，取我那枚‘菩提子’来，为这位小施主镇压伤势。”
“住持！”一名僧人失声惊呼，“那菩提子是您……”
“去。”枯禅只说了一个字，那僧人便不敢再言。
他坚持将陆冥三人“请”入寺内一处虽偏僻却异常洁净的客院，并亲自为陆冥检查伤势。当他看到那股附着在经脉上、如同活物般蠕动的尸毒时，即便是他，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这股毒素，霸道异常，寻常佛法根本难以驱除。
客院之外，黑风寺上空，迦楼罗化光离去前，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间院落的方向。
他的眼神中，困惑、动摇、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意交织在一起。他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向着万佛寺主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颠覆了他半生认知的一切，他必须原原本本，告知方丈。
客院内，枯禅长老收回了为陆冥输送佛力的手，面色凝重地转向一旁焦急等待的沈独步，缓缓摇头。
“老衲只能暂时压制，此毒已侵入经脉深处，非寻常之物。”
沈独步的心沉了下去：“大师可有解法？”
枯禅长老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似乎想到了某个令他也感到头疼的人物。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轻叹一声。
“或许，只有那个亦正亦邪的丹道疯子，能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