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那天,是个阴霾天。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黑色的豪车准时停在医院楼下,如同一个沉默而冰冷的符号。
沈弦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里面是几件他让护工新买的、款式极其简洁舒适的衣物。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衫和同色系的长裤,外面罩着米白色的长款大衣。颜色素净,却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沉静气质,却奇异地冲淡了病弱感,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清贵。
他坐进车里,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医院。车子平稳地驶向那座象征着束缚与冰冷的古宅。
踏入顾宅玄关,那股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昂贵香薰和消毒水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佣人们分立两旁,恭敬地低着头,喊着“先生”,但那些偷偷打量过来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探究,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轻慢。管家林伯依旧是一张刻板的脸,迎上前来:“先生,您回来了。顾先生吩咐,您回来后请先去书房一趟。”
沈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林伯,我的行李麻烦先送到房间。另外,我有些渴,请帮我泡一杯温蜂蜜水送到书房。”
林伯的眼中再次闪过诧异。这次出院回来,这位“先生”身上的变化似乎更明显了。不仅仅是神态,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他压下心头的异样,躬身应道:“是,先生。”
沈弦不再多言,径直走向二楼那间他无比熟悉又无比抗拒的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如同怪兽的巨口。他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里面传来顾沉屿冷冽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沈弦推门而入。
书房里的景象一如往常,巨大的空间,冷硬的线条,昂贵的装饰,一切都透着属于顾沉屿的、不容侵犯的绝对领域。顾沉屿坐在宽大的书桌后,似乎正在审阅文件,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完全将来人当作了空气。
沈弦也不在意,他缓步走到书桌前,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卑微地站着,而是在距离书桌约一米五远的单人沙发上从容坐下,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此会客。
这个举动,终于让顾沉屿从文件上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弦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以及那件看似普通却意外贴合他清冷气质的大衣上,随即对上了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一段时间不见,这个男人似乎清瘦了些,但那种萦绕不散的怯懦和哀戚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平静地看着他,没有预想中的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讨好,甚至没有怨恨。
这种超乎掌控的平静,让顾沉屿感到极其不适,甚至比以往那些惹人厌烦的举动更让他烦躁。他放下手中的钢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打量着沈弦,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看来医院的日子果然养人,胆子也养肥了不少。”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佣人端着那杯温蜂蜜水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沈弦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沈弦没有立刻回答顾沉屿的话,而是先端起了杯子,小口地喝了一点蜂蜜水。水温恰到好处,甜度适中,滋润了他有些干涩的喉咙。这个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全然的无视,仿佛顾沉屿那句充满攻击性的话,还不如一杯蜂蜜水重要。
顾沉屿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周身的气压更低。
放下水杯,沈弦才重新看向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顾先生说笑了。我的胆子一直都有,只是以前用错了地方。现在我想通了,活着比死了难,但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顾沉屿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无限可能?沈弦,别忘了你的身份,和你存在的意义。你的可能,仅限于顾太太这个头衔之下,直到契约结束。”
“顾太太?”沈弦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顾先生提醒的是。我会好好‘扮演’这个角色的。毕竟,顾家的脸面,很重要。”
他特意加重了“扮演”两个字,听得顾沉屿心头火起,却又抓不住明显的错处。他承认了身份,强调了脸面,姿态甚至堪称“配合”,可为什么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彻底脱离了轨道?
他盯着沈弦,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顾沉屿最终冷冷地丢下一句,重新拿起了钢笔,下达了逐客令,“出去。”
沈弦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没有半分留恋,转身走向门口。在手触到门把手时,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说了一句:
“对了,顾先生,医生说我需要静养。从今天起,我会住到二楼西侧的客房。主卧,就不打扰您了。”
说完,他拉开门,从容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砰——”
书房内,顾沉屿握着钢笔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盯着那扇被关上的门,胸口堵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郁气。
分房?
他竟然敢主动提出分房?
而且用的是“不打扰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个男人,自杀未遂之后,到底是真的想通了,还是……换了另一种更高级、更让他恼火的方式来挑衅他?
顾沉屿第一次发现,这个他一直视为透明、可以随意拿捏的“替身”,似乎变得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棘手了。
而走出书房的沈弦,感受着身后那道几乎要穿透门板的冰冷视线,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终于缓缓扬起。
第一步,划分领地,宣告独立,完成。
顾沉屿,你的习惯,将由我来打破。这场好戏,我们慢慢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