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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穿过云层,缓缓向城市降落。秦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泛起一点金光,转瞬即逝,如同夏夜萤火被风吹灭。风在耳边呼啸,撕扯着他的意识,黑色冲锋衣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他落在一处空旷的屋顶,脚底传来刺骨的寒意,仿佛踩在冰封千年的石板上。身体猛然一震,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攥住狠狠拧了一圈,又骤然松开。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地底涌出,顺着脊椎直冲脑门,仿佛有谁正用铁钩将他的魂魄重新钉回肉身。他试图吸气,肺部却像被抽成了真空,喉咙干裂如砂纸摩擦,连吞咽都成了奢望。

心跳停滞了三秒,耳中嗡鸣不止,像是千万只蜂群在颅内振翅。右耳的银耳钉骤然发烫,如同烧红的铁片贴在皮肤上,几乎要烙下印记。眉心那道竖痕也隐隐作痛,像是有细针在里面游走,一根根扎进神识深处。他咬紧牙关,闭上双眼,在心底默念:“我是秦明。”一遍,两遍,三遍。声音不在口中,而在脑海深处,每一个字都像凿刻在青铜碑上的铭文,沉重、清晰、不容篡改。

他拼命记住这个名字,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奋力向上攀爬。他知道,一旦名字模糊,身份崩解,他就不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游荡于阴阳夹缝中的残魂——无主之灵,终将被轮回之外的黑雾吞噬。

第三次呼吸时,胸口终于起伏起来。心跳恢复,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敲打着生与死的界限。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几秒才逐渐清晰。眼前是殡仪馆偏室灰暗的墙壁,墙皮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水泥。墙角堆着未燃尽的纸钱,余烬微红,像一只只不肯闭合的眼睛。地上散落着香灰,脚印凌乱,却唯独没有他倒地挣扎的痕迹。

他仍躺在长椅上,冲锋衣未曾脱下,战术靴沾满尘灰,鞋尖朝外,一如他离体前的姿态。没人发现他曾死去过十分钟——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死”过。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指甲嵌进掌心也不觉痛。头沉得像灌了铅,四肢僵硬如水泥浇筑,每一次动作都像是拖着一副不属于自己的躯壳。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牙签,咬在嘴里,用牙齿压住舌尖。疼痛让他稍稍清醒,也提醒着他:还活着,还在阳间。

时间并未流逝。墙上挂钟显示,他的魂魄离体仅仅过去十分钟。大姑和表叔仍在灵堂守夜,低语声隔着门缝传来,谈论着葬礼流程、亲戚份子钱、墓地价格。没人察觉他曾倒在这里,脸色青白,呼吸全无。更不会知道,就在刚才,他在接引台上跪拜玉帝,受王灵官点化,以凡人之躯承天命,获准行走阴阳之间。

他站起身,扶着墙走了几步,膝盖发软,但还能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生死线。推开房门,外面是深夜的街道。昏黄的路灯映出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边缘微微扭曲,仿佛随时会脱离身体独自游走。

风吹来,带着湿土的气息,还有远处焚香残留的苦味。他抬头望天,乌云厚重,不见星辰,月亮藏在云后,只透出一丝惨白的光晕。远处一栋楼顶立着蓝色招牌——“市北区联防队”。那灯光在他眼中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像是黑暗中唯一不灭的锚点。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路上车辆稀少,一辆电动车疾驰而过,带起一阵冷风,险些撞上他。他停下脚步,牙签从嘴中滑落,掉进排水沟缝隙里,瞬间消失。耳边忽然响起声音——并非真实听见,而是脑中回放的对话,来自接引台上的质问:

“你叫秦明?”

“你是凡人,未入仙籍,凭什么插手阴阳之事?”

那声音冰冷如霜,带着九重天的威压,几乎让他再度跪下。他抬起右手,狠狠掐向虎口,指甲陷进皮肉,鲜血渗出。剧痛让手指抽搐,幻听随之消散。

他弯腰捡起另一根备用牙签,重新咬住。仰头望着联防队办公楼蓝顶白墙的轮廓,低声自语:“现在你是小秦,是编外协管员。”语气平静,却藏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他走进大门,值班的老李抬头看了他一眼,眉头一皱:“哎哟,你可回来了?这几天跑哪儿去了?电话也不接。”

秦明接过递来的热水杯,热气扑在脸上,暖意却迟迟未能渗入体内。他说:“出任务,保密的。”

“啧,神神秘秘。”老李笑了笑,压低声音,“不会是奶奶后事办完,去会相好了吧?”

旁边几个人笑了起来。有人搭话:“小秦这外形,找个对象不得排长队?”

秦明笑了笑,没接话。他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拉开椅子坐下。靠窗的位置,桌子老旧,漆皮剥落,抽屉有些卡顿。他打开抽屉,取出记录本,翻到空白页。

笔尖悬停纸上数秒,墨迹缓缓晕开一个小点。

他写下第一行字:能走阴阳路的人,得先站稳阳间。

写罢,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眼神已变得沉静。他扫视办公室每一个角落——墙上的值班表、门口的监控屏幕、同事桌上的文件夹、饮水机旁掉落的一张便签。一切如常,毫无异样。但他清楚,这份平静不会持续太久。

右手轻轻触了触右耳的银耳钉。温度已降,但仍残留一丝余热。那是接引台留下的烙印,也是通往三界纠察司的信物。眉心的印记藏在刘海之下,不显山露水,他知道它存在——那是“灵目初开”的征兆,从此以后,他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系统推送的夜间巡逻安排。今晚两点接岗。

他不动声色,依旧坐在位置上,仿佛只是个普通协管员,等着下班换班。

老李走过来,顺手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明天早上九点开例会,张队要讲新片区划分。你别又迟到。”

秦明点头:“知道了。”

老李离开后,办公室安静了几分钟。有人敲键盘,有人翻文件,灯光明亮,咖啡机咕噜作响。寻常得近乎虚假。

秦明合上记录本,放进抽屉最里层,又加了一把小锁。接着拿出战术手电,检查电量——绿灯亮着,正常。然后是对讲机,频道调至值班组,试音一次,信号清晰。所有设备运转良好,一如往常。

他重新咬上牙签,靠在椅背上,双腿伸直,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似在休息,实则从未放松。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任何异常的声音、反常的动静、不该出现的存在。他不知何时会来,但他知道一定会来。从踏上接引台那一刻起,一切都已改变。

他不再是普通的联防队员。他是能行走阴阳之间的人。玉帝认可了他,王灵官点化了他,金光洗炼了他的魂魄。他被赐予“巡冥令”虚职,虽无品阶,却有权介入横死、冤魂、邪祟扰民等非常事件,事后上报纠察司备案即可。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他必须像从前一样上班、打卡、接任务,与同事谈笑风生。他得让人觉得,他还是那个小秦——有点痞气,办事靠谱,偶尔偷懒但从不误事。

可他的眼睛不一样了。

以前看人,只看动作、表情、穿着。如今他会观察对方的气息是否连贯,脸色是否泛青发灰,走路时影子是否歪斜、滞后半拍。这是一种潜藏于日常之中的新感知,如同耳畔多了一双无形的眼睛。

他想起王灵官最后说的话:“你是被人需要,才成了这个人。”

当时不懂,如今略有所悟。

并非因为他有多强大或多特别,而是因为有人等待被救,有亡魂需引渡,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而他,恰好能做。

窗外传来一声车喇叭。他转头望去,一辆巡逻车驶进院子。车灯扫过玻璃,照亮他半边脸,光影分明,宛如阴阳割裂。

他纹丝未动。

手指轻轻摩挲着耳钉背面一道细微的刻痕——那是奶奶留下的唯一信物,也是他最重要的凭证。她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明儿,你从小就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现在,它们找你来了。”

他一直以为那是病,是幻觉。直到今夜,他才明白,那是血脉里的宿命。

办公室门开了,一名年轻队员拎着两盒宵夜进来:“谁饿了?我带了炒粉。”

无人应答。他把盒子放在茶水间桌上,转身离开。

秦明起身,取了一份。拆开筷子,挑了挑米粉,吃了一口。味道平平,偏咸。他咽下,喝了一口水。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为了维持“正常”的假象。人在吃饭,就不会被怀疑灵魂刚从天上回来。

回到座位,将空盒扔进垃圾桶,然后坐下,继续等待。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微信。社区群里有人发消息:“东街口路灯坏了,黑了一片,路过小心。”

他点开地图查看位置。不远,步行约十五分钟,属于他们辖区。

他默默记下了地址。

若接下来没有派发任务,他可能会亲自走一趟。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确认——自己目前的状态能否第一时间察觉异常。毕竟,黑暗不只是物理现象,有时也是阴气聚集的征兆。

他不能出错,一次都不能。

上次在灵堂,他几乎没能归来。若下次再失控,可能就不只是他自己遭遇危险。那些依赖他引渡的孤魂,那些尚未安息的亡者,都会因他而滞留人间,最终堕为厉鬼。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旧表。时间是晚上十点十七分。

距离接岗还有不到四个小时。他不想回家。家里没人等他,也没有回去的必要。床是冷的,屋子是空的,钥匙随手丢在鞋柜上就行。

他选择留下。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身穿黑色冲锋衣,战术靴踏地,牙签咬在嘴里。外表与昨日无异,与上周相同,与初来报到那天如出一辙。

但内里早已不同。

他知道,自己拥有双重身份。一个是市北区联防队的编外人员秦明,另一个是三界纠察官。前者是外壳,后者是核心。唯有将外壳戴牢,核心才能运转。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眼看去,是保洁阿姨推着拖把车经过。她朝他微笑,眼角皱纹舒展。他也点头致意。

可就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影子停在原地,比她本人慢了半步,且轮廓模糊,边缘泛着淡淡的青灰色。

秦明的手指微微一颤,随即恢复正常。

阿姨走过,门轻轻关上。

他收回目光,落在桌面上。刚才写下的那句话仍在本子上——能走阴阳路的人,得先站稳阳间。

他凝视五秒,伸手合上了本子。

这时,对讲机里传出声音:“值班组注意,接到报警,西巷宠物店狗叫不止,店主联系不上,请就近人员查看情况。”

频道沉默了几秒。

秦明拿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声音平稳如常:“收到,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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