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放亮时,“福顺号”已然驶入一片更为开阔的水域。远山如黛,江面浩渺,水流在此处分岔,形成巨大的喇叭口。这里便是湖口,鄱阳湖与长江交汇之处,千帆竞渡,百舸争流,其繁华喧嚣,比之汉口码头竟不遑多让。
然而,林老大并未指挥船只驶向那主航道旁鳞次栉比的繁华码头,反而舵轮一转,朝着一条相对僻静、两岸芦苇丛生的支流岔道驶去。船速明显慢了下来,船上的气氛也再度变得凝滞。船工们不再闲谈,各就各位,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岸。
苏晏晏的心也随着这转向而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那个“到了地方”的时刻,即将来临。她悄悄将包袱重新系紧,那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最后一点干粮。她紧紧拉着璎珞的手,感觉到孩子手心一片冰凉。
“姐姐,我们到了吗?”璎珞仰起小脸,声音细微。
“快了。”苏晏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自己的目光却死死盯着舱外,不放过任何一丝动静。
“福顺号”在支流中蜿蜒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最终在一处荒废的小码头旁缓缓停下。这码头由几根腐朽的木桩和破旧的跳板搭成,周围芦苇比人还高,遮蔽了大部分视线,显得异常隐蔽。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船刚停稳,林老大便大步走到货舱前,他的目光第一次明确地落在苏晏晏身上,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到地方了,下船吧。”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假意的关怀,甚至没有提及那未曾付清的“船资”。这直白的驱逐,印证了苏晏晏昨夜听到的“自生自灭”。
苏晏晏深吸一口气,没有流露出任何哀求或犹豫。她知道那毫无用处,反而可能引来祸端。她只是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林船主搭载。”
她拉着璎珞,脚步有些虚浮地踏上那摇晃的跳板,走下“福顺号”。双脚踩在松软泥泞的河岸上,回头望去,那艘承载了她们数日希望与恐惧的青头船,此刻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冰冷而疏离。几个船工漠然地看着她们,连老赵头也避开了她的目光。
林老大甚至没有多看她们一眼,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船工准备解缆。仿佛卸下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包袱。
就在这时,芦苇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苏晏晏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璎珞护在身后。只见三个穿着短褂、作寻常渔夫打扮的汉子钻了出来,但他们眼神精悍,步履沉稳,绝非普通渔民。
为首一人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他看也没看岸边的苏晏晏母女,直接朝着船上的林老大拱了拱手,声音粗嘎:“林老大,路上还顺遂?”
林老大站在船头,点了点头:“有点小风浪,耽搁了半日。货都在底下,老规矩。”
刀疤脸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挥手示意身后两人上船验货。那两人动作麻利地跳上船,径直走向之前被巡检司武官查验过的那几个麻包。
苏晏晏瞬间明白了。这里就是交易地点!这“福顺号”果然是在进行不可告人的勾当!她不敢再看,连忙拉着璎珞,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她们刚挪动脚步,那刀疤脸似乎这才注意到她们,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淫邪,尤其在苏晏晏虽显憔悴却依旧清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哟,林老大,这还捎带了俏娘们和娃儿?怎么,这趟还做上人口买卖了?”刀疤脸语气轻佻。
林老大皱了皱眉,语气不耐:“顺路捎带的,不相干的人。赶紧验货,完事俺还要赶去泉州。”
刀疤脸嘿嘿笑了两声,没再说什么,但那目光依旧像黏腻的虫子般在苏晏晏背上爬行。
苏晏晏强忍着不适和恐惧,加快脚步,拉着璎珞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的泥泞小路,朝着远离码头和船只的方向走去。她不敢回头,能感觉到身后几道目光如同芒刺。
直到拐过一个弯,茂密的芦苇彻底挡住了身后的景象,她才敢稍微停下脚步,靠在一边的树干上,大口喘息,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她们终于离开了“福顺号”,但并未获得安全,反而像是从一艘危险的船,跳进了一个更危险的沼泽。湖口此地,人生地不熟,她们身无分文,前路茫然,而刚才那群人阴鸷的目光,更是让她心有余悸。
“姐姐……”璎珞怯生生地唤道,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苏晏晏蹲下身,平视着璎珞苍白的小脸,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慌,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璎珞不怕,我们离开那艘船了。现在,我们要靠自己了。”
她站起身,望向芦苇荡外隐约可见的、代表着人群与城镇的方向。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荒僻的河岸,找到官道,找到人烟,找到哪怕一丝微小的、能够活下去的机会。
湖口的阴影笼罩在心头,但脚步不能停歇。逃亡,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