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监控屏幕,那七个红衣女孩还站在雨里,手举在半空,像被冻住了一样。闪电划过,照亮她们的脸,其中一个嘴角动了。
陈砚站在我前面,背对着门。他的银链晃了一下,裂口闪出暗光。
我没有放下相机。快门键还扣在右手中指上,但我没按下去。刚才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右手不是在模仿我,而是在等我做决定。它想拍,但它在等我说可以。
我慢慢把相机移开,转向房间角落的穿衣镜。镜子蒙着一层灰,映出我和陈砚的身影,还有身后一排排铁柜。我抬起左手,镜子里的人也抬手。一切正常。
然后我举起相机对准镜子。
镜中的我笑了。
她没有拿相机,而是把它放在地上。接着她开始解风衣扣子,动作很慢。脱下来后,里面是一件酒红色的睡裙,裙摆垂到小腿,领口有蕾丝边。
我猛地闭眼。
再睁开时,镜子里的我已经穿好了睡裙,正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她的嘴唇动了:
“该喂我们了。”
我转身看陈砚。他脸色发白,盯着镜子。
“你看到了?”我问。
他点头。
我抬起右手,命令它指向镜子。手指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指尖对准玻璃表面。镜中人影的动作停住了,笑容凝固。
有效。
我闭上眼,呼吸放慢。脑子里浮现出手术台的画面。消毒灯亮着,有人握住我的手,说:“现在你是妈妈了。”
我在心里问:“谁是孩子?谁在吃谁?”
睁眼瞬间,左手猛地拍向镜面。
玻璃像水面一样荡开波纹。一声轻响后,六个女孩从镜子里走出来。她们穿着一样的红睡裙,赤脚踩在地上,步伐整齐地围成半圆,站在我面前。
没有人说话。
她们张开嘴,声音叠在一起:
“妈妈该喂我们了。”
陈砚后退一步,碰到了铁柜。金属碰撞声在房间里回荡。
我站着没动。右手开始抖,但我压住手腕。这些不是幻觉。她们出来了。从镜子里,走进现实。
“你们要吃什么?”我问。
她们不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空洞,却又像装满了东西。
陈砚突然动了。他扯下腕上的银链,冲上前去套住离他最近的女孩手腕。链条缠了几圈,收紧。
女孩没挣扎。
她低头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声。
陈砚用力一拉,袖子往上滑,露出小臂。皮肤苍白,没有伤痕。但他的手还抓着那段布料——那是护士服的袖口,深蓝色,纽扣缺失一角。
我认得那个扣子。
陈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备用扣,边缘正好缺了一块。他盯着两处缺口,手指发抖。
“这不是你的记忆。”我说,“这是你姐姐的衣服。”
他抬头看我,眼里有惊慌。
我突然开口:“你最后一次见姐姐,她有没有说‘该换药了’?”
他瞳孔缩了一下。
两秒后摇头。
就在那一刻,被银链绑住的女孩抬起头,声音变了:
“砚儿,该换药了。”
陈砚整个人晃了晃。银链剧烈震动,裂纹扩大,从缝隙里渗出褐色液体,顺着链条滴到地面。每一滴落地都发出轻微的“啪”声。
其他五个女孩同时转身,走向房间中央。她们搬动铁柜间的旧档案箱,堆成一张桌子形状。然后她们坐下,动作一致。
桌上出现了一个瓷盘,里面放着一块黑褐色的蛋糕,边缘干裂。旁边有一把银勺,把手刻着玫瑰花纹。
她们齐刷刷看向我,等待。
我知道这不是真的食物。这些东西不属于这个空间。它们是从记忆里长出来的。
我拿出相机,对着餐桌连拍三张。
第一张,画面清晰。第二张,蛋糕表面泛起微光。第三张拍完,我立刻取出底片,在昏暗红光下查看。
显影需要时间。前两张什么都没有。第三张慢慢浮现出图像——蛋糕表面布满细密纹路,拼成一个微型头骨的轮廓。
我低声说:“你们吃的……是骨头粉?”
所有女孩同时转头。
她们的嘴裂开,一直延伸到耳根,牙齿细小密集,像鱼骨排列。
七张嘴一起回答:
“妈妈的味道。”
镜子炸了。
整面玻璃轰然碎裂,碎片没有掉落,而是悬在空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的我。有的还是小女孩,扎着双马尾;有的满脸血迹,躺在手术台上;有的站在花坛边,手里抱着玻璃眼球;还有的穿着红睡裙,正在往嘴里塞那块黑色蛋糕。
几百个我,都在咀嚼。
我抱住头,太阳穴突突跳动。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指做出拍照手势,但相机已经不在手里。它掉在地上,镜头朝上。
陈砚跌坐在地,银链断成两截,一半缠在女孩手腕上,另一半落在脚边。那女孩低头看着他,轻轻地说:
“哥哥,你也饿了吗?”
他没回应。他的眼睛失焦,嘴唇微微颤动,像是在哼一首歌。旋律很熟,是林晚常哼的那首摇篮曲。
我弯腰捡起相机,用左手紧紧握住。右手还在动,但我能感觉到它在犹豫。它不像之前那样强行挣脱,而是像在听什么指令。
我走到餐桌前。
五个女孩安静地看着我。第六个还在陈砚身边站着。
我伸手拿起银勺。
她们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把勺子放进蛋糕里,挖下一小块。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我举到眼前,看到里面嵌着极细的白色颗粒,像是磨碎的骨渣。
“这就是你们活下来的方式?”我说,“吃掉过去的自己?”
她们齐声说:“我们是你的一部分。”
“那我呢?”我问,“我是谁喂大的?”
没人回答。
我转身看向悬在空中的镜片。每一个我都在吃。有的流泪,有的笑,有的闭着眼睛。她们吃得那么认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存在。
陈砚突然站起来。
他踉跄着走到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肩膀。
“别碰那个。”他说,声音沙哑。
“为什么?”我问。
“你不是容器。”他说,“你是母亲。”
我摇头:“我不是。”
“你成了她。”他盯着我的眼睛,“从你第一次按下快门开始,你就已经在替她看了这个世界。”
我后退一步。
右手猛地抬起来,这次不是拍照。它伸向餐桌,想要抓起那块蛋糕。
我用左手死死压住手腕。
疼。像是骨头里有东西在爬。
陈砚掏出那瓶溶剂,倒在银链断裂处。褐色液体碰到试剂,冒出白烟,散发出类似烧焦纸张的气味。
他抬头看我:“这链子不是护身符。它是封条。封住我姐姐留下的记忆入口。”
“现在破了。”我说。
“所以她们能进来。”他低声说,“通过我。”
我看着桌上的蛋糕。勺子还握在手里。
“如果我不吃,会怎样?”
“你会饿。”一个女孩说。
“如果你不吃,”另一个说,“我们就吃你。”
陈砚突然扑过来,撞开我。我们摔倒在地,银勺飞出去,砸在墙上。蛋糕原地不动,像从未被触碰过。
他压在我身上,喘着气。
“你还记得怎么冲洗胶片吗?”他问。
我愣了一下。
“记得。”
“那就别让底片烂在这里。”他说,“拍下来的东西,至少还能留下证据。”
我点头。
他松开我,慢慢坐回去。脖颈后面有一道浅痕,像是刚浮现的印记,形状像数字和字母组合,但看不清。
我捡起相机,重新对准餐桌。
快门即将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