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的雾霭,终究未能阻隔时代的洪流。
决定性胜利的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以远超北朝溃败的速度,席卷了这片饱经战乱的大地。望归谷与黑风峪的血色,被赋予了“奠基”与“牺牲”的悲壮意义,在无数说书人的口中,在流民与溃兵交头接耳的传说里,被反复传颂、放大。并肩王陆停云(元曜)的名字,与那半块象征着天命所归的传国玉玺,以及那位以身为饵、红衣坠崖的“苏督军”的惨烈传说,紧紧缠绕在一起,共同铸就了一道无可匹敌的、混合着武力、正统与悲情的光环。
各方势力,观望者不再犹豫,骑墙者纷纷倒戈,残存的南朝官僚体系在绝望中选择了最现实的投诚,更有无数被北朝暴政苛虐已久的百姓和中小势力,如同百川归海,朝着云梦泽汇聚而来。曾经偏安一隅的义军据点,在短短数月内,膨胀成了一个庞然巨物,一个崭新王朝的雏形,已在这片水泽之畔,悄然成型。
国号定为“周”,取“周全”、“周而复始,天命维新”之意。
登基大典,没有选择在任何一个前朝或南朝的旧都,而是定在了云梦泽畔临时兴建起的、规模宏大的“应天坛”。这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与过去彻底割裂,于废墟之上,建立新朝。
典礼之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霾散去,碧空如洗。应天坛高九丈,汉白玉为基,旌旗招展,甲士如林,肃穆森严。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台下,身着崭新的朝服,脸上混杂着激动、敬畏与一丝面对未知的忐忑。更远处,是被允许观礼的士绅、百姓代表,人山人海,翘首以盼。
吉时已到,礼乐大作,庄重而恢弘。
陆停云身着玄黑为底、金线绣日月星辰及十二章纹的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蔽了他大半面容。他一步步,沿着长长的汉白玉阶,向上攀登。步伐沉稳,姿态威严,符合一切礼制对一位开国帝王的期许。
唯有离得最近、侍奉在侧的近侍,才能看到,那垂旒之后的眼神,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死寂。那衮服之下挺直的脊梁,似乎承载着远超这身帝王冠冕的沉重。他左肩的旧伤,在这样的场合下,依旧隐隐传来细微的刺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烙印。
祭天,祀地,告慰宗庙(遥祭前朝元魏),一套繁复而庄重的礼仪,在他手中,完成得一丝不苟,无可挑剔。他声音清朗,念诵着告天祝文,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回荡在天地之间,昭示着新朝的诞生与他无可争议的正统地位。
当他最终转身,面向坛下万千臣民,接受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时,那声音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击着应天坛,也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他站在权力的最巅峰,接受着众生的朝拜。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转,落在了身侧。
那里,设有一个略低于龙椅、同样精美尊贵的凤座。
鎏金雕凤,铺着明黄色的软垫。
空无一人。
那刺眼的空荡,在那一片喧嚣与繁华之中,如同一个无声的黑洞,瞬间吸走了他所有刻意维持的威仪与平静周遭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都在那一刻褪去。他仿佛又看到了黑风峪悬崖边那抹决绝的红色,看到了那万箭穿心后坠落的身影,看到了那件被他珍藏起来、浸透了她与他鲜血的披风。
他几乎能闻到那悬崖边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风。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依旧在持续,一浪高过一浪,带着狂热的信仰与期盼。
陆停云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坛下那黑压压的、跪伏在地的人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得偿所愿的喜悦,也没有君临天下的霸气,只有一种极致繁华落尽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
他看到了人群中一些老臣,目光在那空置的凤座上短暂停留,眼中闪过欲言又止的复杂神色。他看到了周骁等人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对此情此景的担忧。
但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解释,没有宣告。
只是任由那象征着国母尊位的凤座,在那普天同庆的时刻,保持着那份令人窒息的空荡。
那空荡,本身就是最凌厉的宣言,最固执的坚守,也是最无言的……控诉。
无人敢置一词。
在这新朝建立的最高光时刻,在这本该圆满无缺的典礼上,那空悬的凤座,如同帝王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也成了这新生王朝一个公开的、却无人敢触碰的秘密。
喧嚣终将散去。
盛大的典礼之后,是更加繁重的国事。迁都(暂定原南朝旧都建康,改名神京),定官制,颁律法,抚流民,奖军功,惩叛逆……千头万绪,如同潮水般涌向这位新登基的帝王。
陆停云将自己彻底投入其中。他勤政近乎自虐,每日批阅奏章至深夜,召见臣工,巡营访民,仿佛不知疲倦。他以铁腕与怀柔并济的手段,迅速稳定着新朝的局势,展现出卓越的治国才能。百姓口中,开始称颂这位勤政爱民、终结乱世的“明君”。
但只有贴身伺候的内侍知道,陛下眼底那挥之不去的死寂,从未因任何政绩而有丝毫消减。他居住的宫殿,是按照惊鸿阁样式修建的,却空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他时常对着虚空举杯,或是抚摸着那件珍藏的、早已洗净却依旧带着无形血色的红色披风,一坐便是整夜。
新朝建立,万象更新。
可开创这新朝的帝王,他的心,早已随着那坠落的惊鸿,一同死在了黑风峪的万丈深渊之下。
留下的,只是一具戴着帝王冠冕、行走在人间的,孤独的躯壳。
而那空悬的凤座,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新朝辉煌的开端,也扎在每一位知晓内情的臣子心中,无声地提醒着那辉煌之下的,无法言说的牺牲与永恒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