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渐重,染红了宫苑内的几株枫树,那烈烈的红,偶尔会刺痛陆停云的眼。但他更多的目光,是落在御书房那扇永远敞开的窗户外,那片被宫墙规整切割出的四方天空下。那里,有他治下的万里江山。
朝会的时间越来越早,结束得越来越晚。龙椅之上的帝王,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神像,听取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报。江淮的堤坝需要加固,他即刻调拨库银,选派干吏;西北的互市出现纠纷,他严令边将公正处置,维护商道;南疆的土司心怀异动,他一面陈兵威慑,一面许以厚赏安抚……
他的决策快得惊人,精准得可怕。仿佛这庞大帝国的每一寸肌理,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臣工们敬畏地发现,陛下似乎能同时处理数件毫不相干的事务,从漕运粮价到边军械革新,再到某地科举取士的名额,他都能在瞬间抓住要害,给出最有效的方略。
没有人知道,支撑着这近乎非人效率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将治国化为某种“仪式”的执念。
深夜的御书房,烛火常明。
陆停云伏在宽大的御案前,朱笔在奏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当批阅到一份关于在陇西一带推广新式纺车、以期改善民生、安抚流民的奏章时,他的笔尖顿了顿。
奏章里详细列举了此策的诸多好处:可使妇人居家劳作,增加收入;可吸纳流民,稳定地方;亦可为朝廷增添税收……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却又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别的东西。
他仿佛看到,在那贫瘠的陇西,昏暗的土屋里,曾经因战乱失去依靠的妇人,坐在新式的纺车前,手脚麻利地操作着,粗糙的脸上因为有了微薄却稳定的进项,而焕发出一丝久违的光彩。看到街巷之间,流浪的孩童得以饱腹,破败的村落渐渐有了炊烟……
这政令若行,可安万民。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提起朱笔,在那份奏章的末尾,在那表示准允的朱砂御批旁,用一种近乎汇报般的、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与确认的语气,写下了另一行小字:
“此政若行,可安万民。”
笔尖离开纸张的瞬间,他才恍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烛火跳动。他看着那行多余的字,眼神有片刻的恍惚,随即,那恍惚被更深沉的寂寥所取代。
他微微侧过头,对着身侧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仿佛在向着某个看不见的人低语,又像是在完成一场无声的对话:
“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汇报。”
是啊,汇报。
向她汇报。
看他没有辜负她的牺牲,看他正在用她换来的江山,一点点实现她或许曾有过的、那“天下太平”的希望。看这万民,是否真的如她所愿,得以安居。
这成了他勤政的唯一动力,也成了他孤独帝王生涯中,唯一能与过去产生连接的、扭曲的慰藉。
他将这份批阅好的奏章轻轻合上,放在已处理的那一叠最上方。动作依旧平稳,看不出丝毫异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这样的“汇报”,都像是在心头的旧伤上,再撒上一把盐。痛得清晰,却也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履行着某个未完的承诺。
他重新拿起下一份奏章,是关于整顿刑狱、防止冤案的。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专注而冰冷,朱笔落下,又是一道犀利明确的御批。
只是在无人可见的心底,那无声的汇报,仍在继续。
这江山,这万民,他治理得越好,便越像是在证明,她的死,是值得的。
也像是在一遍遍提醒自己,他活着的意义,仅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