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云海如同无垠的、静止的白色荒漠,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飞机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一种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我靠在舷窗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登机牌粗糙的边缘,心里却远不如这高空景色般平静。身边,阿娜尔古丽盖着薄毯,似乎睡着了,但微蹙的眉头显示她睡得并不踏实。晓月则戴着耳机,专注地看着平板电脑里存储的展陈方案效果图,时不时用手指放大某个细节。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的思绪根本无法平静,像一团乱麻,缠绕着过去几个月乃至数年的点点滴滴。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不是巴黎埃菲尔铁塔的轮廓,而是喀什小院里那座沉默的土窑,是买买提大叔摩挲陶器时专注的侧脸,是众筹页面上那些滚烫的、带着期盼的留言。我们真的就这样飞出来了?带着大叔毕生的心血,带着小院一砖一瓦积累起来的气息,飞向了这座传说中的“光之城”?
一种不真实感紧紧包裹着我。我,陆航,一个曾经在生意场上跌得头破血流、几乎失去一切的人,如今竟然要代表一种古老的手艺,站在国际的舞台上?这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手心都有些潮湿。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背包的夹层,那里放着一个小锦囊,里面装着从小院土窑旁取的一小撮陶土。这是阿娜尔古丽的主意,她说要让我们的陶器,哪怕远在巴黎,也能“嗅”到故乡泥土的气息。这小小的仪式感,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慰藉。
飞机开始下降,穿过云层时的颠簸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当舷窗外终于出现巴黎郊区那些整齐的、不同于喀什土黄色的建筑网格时,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巴黎,我们来了。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文化的使者,肩负着不能辜负的期望。
取行李、过关、与组委会派来接机的工作人员汇合……一切都在一种忙碌且略带晕眩的状态下完成。坐上前来接我们的商务车,驶向市区,我贪婪地望着窗外的景象。宽阔的街道,古典与现代交织的建筑,行色匆匆、衣着各异的人群……一切都与喀什古城的节奏和色调截然不同。新鲜感短暂地冲淡了焦虑,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隔阂感。我们像几滴不小心滴入巨大油画的水珠,努力想保持自己的形状,却又不可避免地感到自身的渺小和异样。
下榻的酒店位于塞纳河左岸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区,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放下行李,我们都顾不上倒时差,立刻开始清点随身的资料和最重要的物品——那几件作为核心展品、由我们亲自随身携带的“古韵新译”系列小件陶器。它们被层层包裹,安放在特制的防震盒里。打开检查时,我们的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看到它们完好无损,釉色在巴黎午后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们才稍稍松了口气。这些冰冷的泥土烧制的器物,此刻成了我们与故乡最坚实的连接。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赶往位于玛莱区的展览馆。时差带来的头痛和疲惫被强烈的兴奋和紧张压了下去。展馆比想象中更具现代感,白色的墙面,挑高的空间,光线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明亮而冷冽。我们的展位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面积不大,但位置不错。
真正的挑战从布展开始。组委会提供的展具是标准的白色展台和射灯,冰冷而缺乏个性。这与阿娜尔古丽设计的、充满喀什风情的“移动小院”构想相去甚远。语言成了第一道障碍。虽然组委会配了翻译,但涉及到具体的艺术呈现、灯光角度、材料质感这些细微之处,沟通变得异常困难。我负责与场馆方的技术人员沟通电路、承重等实际问题,阿娜尔古丽则通过晓月和翻译,努力向展陈设计师解释她的想法。
“No, no, not like this…(不,不,不是这样……)”阿娜尔古丽着急地比划着,指着那盏过于直白、将陶器照得如同超市商品的射灯,“the light should be soft, like the sun through the window of our courtyard in Kashgar…(光线应该是柔和的,像阳光透过我们喀什小院的窗户……)”
法国设计师耸耸肩,一脸困惑,显然无法理解“喀什小院的阳光”是一种怎样的光线。
我看着阿娜尔古丽焦急的样子,心里也跟着着急。我深吸一口气,拿出平板电脑,调出我们事先准备好的效果图和小院实景照片,尽量用简单的英语单词配合手势:“we want… warm light. Not white. Like this… earth color. And shadow, here, gentle shadow.(我们想要……暖光。不是白光。像这个……大地的颜色。还有阴影,这里,柔和的阴影。)”
沟通缓慢而费力。有时,一个简单的灯光角度调整,需要反复解释半天。我们带来的那些土布、枯枝、碎陶片,在法国设计师看来可能有些“原始”甚至“奇怪”,他们更习惯那种极简的、工业感的呈现方式。阿娜尔古丽坚持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知道,她不是在固执,而是在扞卫一种氛围,一种只有我们才懂的、属于“古丽之家”的灵魂。
布展的第一天,就在这种磕磕绊绊、身心俱疲中结束了。回到酒店,我们都累得说不出话。巴黎的夜景在窗外璀璨夺目,但我们却毫无欣赏的心情。巨大的文化差异和实际操作中的困难,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我们来时的满腔热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时差和焦虑让我头脑异常清醒。我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太天真了?把喀什小院的那一套,搬到这个世界级的舞台上,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我们精心准备的一切,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只是一个猎奇的异域故事?
我翻身下床,轻轻打开那个装着陶土的锦囊,捏起一小撮,在指尖捻磨。粗糙的质感,带着故乡阳光和风沙的味道,奇迹般地让我狂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我想起了买买提大叔常说的那句话:“泥巴不说话,但泥巴有筋骨。”
是啊,我们的陶器,它们的价值不在于迎合谁的审美,而在于它们本身所承载的泥土的筋骨、火焰的洗礼和手心的温度。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变成别人,而是为了展示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那份独特。
第二天,我们调整了策略。不再试图完全说服法国设计师,而是在尊重场馆基本规则的前提下,亲自动手。我和晓月负责调整展台的位置和高度,阿娜尔古丽则像个固执的工匠,亲自爬上爬下,调整每一盏射灯的角度和滤镜,铺设我们带来的土布,摆放那些充满自然气息的枯枝和陶片。我们用笨拙但真诚的行动,一点点地将这个冰冷的角落,改造成我们心中的模样。
当最后一件陶器——那把“古韵新译”的茶壶——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暖黄色光线聚焦的土布上时,整个展位的气质悄然发生了变化。冷冽的白墙和现代空间,被这片来自东方的、带着泥土芬芳和手工痕迹的角落中和了,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充满张力的和谐。那壶身流转的釉色,在柔和的光线下,仿佛真的有了呼吸,像是在静静地诉说着喀什小院里的阳光和炉火。
阿娜尔古丽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真正放松的笑容。晓月赶紧用相机记录下这布展完成的一刻。
我站在这个小小的、却凝聚了我们无数心血的“喀什角落”前,心中百感交集。疲惫依旧,但那份惶恐和怀疑,已被一种坚实的底气所取代。我们跨越千山万水,不是为了迎合光之城的标准,而是为了让这光之城,看到我们自带的光芒。这光芒,源于泥土,成于匠心,此刻,正静静地在这异国的展厅里,等待着它的观众。
(第七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