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婉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晨,小院醒得格外安静。
炉火是由阿娜尔古丽点燃的,噼啪声在过分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晰。她没有如往常般立刻坐上矮榻煮茶,而是站在阿以旺门口,目光缓缓扫过空了一半的院落。周婉常坐的那张垫子空着,她用来记录工作安排的木板光秃秃地挂在墙上,她习惯摆放笔记本电脑的小桌也收拾得一尘不染。一种有形的空缺,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艾尔肯比平时更早地出现在工作台前,他没有立刻开始揉泥,只是沉默地整理着工具,将刻刀、修坯刀一一按大小顺序排好,动作慢得出奇。阿孜古丽也起了个大早,却有些手足无措,在院里转了两圈,先是习惯性地想去问周婉当天的安排,随即意识到无人可问,便讪讪地蹲在墙角,看蚂蚁搬家。
早餐桌上,氛围微妙。少了周婉利落的布置和张罗,茶碗的摆放显得有些随意。阿孜古丽试图说个笑话活跃气氛,干笑了两声,却发现艾尔肯依旧垂着眼,阿娜尔古丽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回应寥寥。沉默像无形的网,笼罩着三人。周婉不仅是事务的协调者,更是这个小群体情感的粘合剂和气氛的调节器。她的缺席,让原本稳固的三角结构陡然失衡,每个人都必须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和与另外两人相处的新节奏。
适应期的笨拙,首先体现在日常运转的滞涩上。上午,有快递员送来几包周婉离京前订购的矿物颜料和画册。若在以往,周婉会立刻签收、分类、记录入册。此刻,包裹就放在院门口,三人进出几次,都看到了,却没人主动去动。艾尔肯觉得这不是他的分内事;阿孜古丽想动手,又怕弄错顺序;阿娜尔古丽似乎在等待,看谁会自然地将这份工作接过去。直到午后,阿娜尔古丽才轻轻叹了口气,走过去拆开包裹,将物品拿到周婉空置的工作台前,对跟过来的阿孜古丽说:“古丽,你心思细,把这些按单子对一对,分类放好。以后这些杂事,你多留心。”
阿孜古丽像得了军令,立刻认真起来,找来纸笔,一样样核对、记录。艾尔肯虽未抬头,但揉泥的节奏似乎顺畅了一些。
更大的挑战来自外部联系。下午,周婉的工作手机响了(她留下了一部用于紧急联络),是省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打来,询问之前约定的资料补充事宜。电话是阿娜尔古丽接的,她语气温和,但对于一些专业术语和具体时间节点,显然不如周婉熟悉,需要反复确认。挂断电话后,她揉了揉眉心,对艾尔肯和阿孜古丽说:“研究院要的那些烧成记录和数据,艾尔肯你最清楚,你来整理。古丽,你帮着把周婉之前做的那个案例说明找出来,看看怎么对接上。”
艾尔肯点了点头,没有推辞,起身去翻找他的实验记录本。阿孜古丽也立刻在周婉整理好的文件筐里翻找起来。分工在无声中开始形成:阿娜尔古丽把握方向和外部沟通,艾尔肯负责技术核心,阿孜古丽承担辅助和衔接。过程生疏,效率远不如周婉在时,但一种基于信任和必要性的新协作模式,在磕绊中萌芽。
然而,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次意外的“故障”后。院角那台用了多年的老式电窑,在一次烧制阿孜古丽的小陶塑时,温控系统突然失灵,窑内温度飙升后骤降。出窑时,一窑作品几乎全军覆没,不是釉面焦糊起泡,就是生烧黯淡。阿孜古丽看着自己辛苦数日的成果变成一堆废品,眼圈瞬间红了,委屈和沮丧涌上心头,带着哭腔说:“怎么会这样!周婉姐在的时候从来没……”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以往出现类似问题,总是周婉第一时间联系维修,安抚情绪,寻找替代方案。此刻,三人面面相觑,一种无助感弥漫开来。
阿娜尔古丽没有安慰,她走近窑炉,仔细查看仪表,又伸手感受了一下窑壁余温,眉头微蹙。艾尔肯也放下手中的泥料,走过来,沉默地检查电路和加热元件。他不懂复杂电路,但长期使用,对窑的“脾气”有所感知。
“不是大毛病,”阿娜尔古丽观察片刻后,沉稳开口,“估计是控温的零件老化了。艾尔肯,你去巷口买包莫合烟的功夫,顺道请杂货铺的亚森大叔来看看,他懂点这个。古丽,别愣着,泥巴又没死,打碎了重来就是。正好,趁这窑修着,火停一天,咱们试试用那边的小柴窑。”
她的安排迅速而平静,没有抱怨,只有解决。艾尔肯立刻转身出门。阿孜古丽抹了把眼睛,看着阿娜尔古丽镇定自若的神情,心里的慌乱也渐渐平息,默默开始收拾残局。
亚森大叔来看过,确认是温控器损坏,需从乌鲁木齐发货,要等三四天。这意味着,主要的电窑暂时无法使用。挑战变成了机会。阿娜尔古丽决定,接下来几天,重心转向那座更费时费力、但更具“人情味”的柴窑。
柴窑烧制是一门更古老、更依赖经验的手艺,对火候的把握要求极高,需要人寸步不离地守候添柴。这恰恰成了三人重新磨合、建立新连接的契机。
烧窑前夜,阿娜尔古丽带着艾尔肯和阿孜古丽准备坯体。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下指令,而是详细讲解柴窑烧制对不同泥料、釉料的要求,以及装窑时坯体摆放的学问。“柴火性子烈,但直爽,”她一边将阿孜古丽一件镂空陶塑放在窑中受热均匀的位置,一边说,“你用心对它,它就把颜色老老实实亮给你看;你糊弄它,它立马给你脸色看。”
正式烧窑那天,三人轮班守夜。艾尔肯负责最难熬的后半夜,控制最关键的高温和还原焰。阿娜尔古丽陪他坐了一会儿,没有过多指导,只是分享着买提大叔当年烧柴窑的种种趣事和教训,语气平淡,却将宝贵的经验无声传递。阿孜古丽负责前半夜和清晨,她精力旺盛,对跳跃的火焰充满好奇,不时问东问西,阿娜尔古丽和偶尔醒来的艾尔肯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解答。寂静的寒夜里,窑火映红三张专注的脸庞,添柴的噼啪声、低声的交谈、偶尔的沉默,交织成一首新的、只属于他们三人的守夜曲。
出窑的时刻,带着一种久违的庄严。窑门缓缓开启,热浪扑面。这次柴窑烧制的作品并不多,但每一件都带着火焰独特的笔触——釉色流淌自然,肌理丰富,偶有落灰形成的意外效果,反而增添了古朴深邃的美感。尤其艾尔肯烧的一只厚壁茶盏,在还原焰下呈现出幽深如星空的蓝色,釉面有细密的金丝裂纹,美得惊心动魄。阿孜古丽那件原本失败的小陶塑,在柴窑中浴火重生,焦灼的边缘与温润的釉色形成强烈对比,竟有了一种残缺的美感。
捧着还带余温的器物,三人都没说话,但一种共同经历了挑战、并携手创造出意外之美的成就感,在眼神交流中无声地流淌。这次意外的“故障”和柴窑烧制的经历,像一剂黏合剂,加速了三人新关系的凝聚。他们不再仅仅是围绕周婉运转的星辰,而是开始尝试直接围绕彼此构建新的引力场。
几天后,当周婉从江南发来信息,询问研究院资料进展和电窑维修情况时,阿娜尔古丽回复的语音平静而从容:“窑在修,不碍事,用了几天柴窑,烧出几个有意思的物件。资料艾尔肯整理得差不多了,古丽在学着归档。家里都好吧?勿念。”
放下手机,阿娜尔古丽看着院子里——艾尔肯在指导阿孜古丽如何更稳地定拉坯的中心,虽然依旧话少,但示范的动作极其耐心;阿孜古丽学得认真,偶尔抬头问一句,艾尔肯便低声回答。阳光正好,炉火正旺。
三人成行,路,总能走出来。而且,或许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