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静立在云雾谷的一隅,周遭是苍翠的松林。
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至门前,上面落满了金黄的松针,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松软而无声,仿佛一条天然的毡毯。
韩尘踏着这松针毯子,悄然走近。
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特有的清苦香气,混合着谷中氤氲的水汽,沁人心脾。
透过那扇半开的简陋木窗,可以看到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身影,正在屋内焦躁地踱步,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对着地面上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材料唉声叹气。
几年不见,陆川师兄似乎比记忆中更加“丰腴”了。韩尘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勾勒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个曾经在他初入山门、饥肠辘辘时,偷偷将舍不得吃的灵果塞给他的师兄,如今从背影看去,活脱脱像个会移动的圆球,憨态可掬。
“……此阵水汽不足,运转滞涩。五行之中,木生水,需在阵眼处再添五两木属性的‘青霖木屑’。另外,金克木,原有的‘精铁砂’放得太多,压制了木气生发,需去掉三成……”
韩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木窗,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屋内那焦头烂额的胖子耳中。
正对着一个复杂阵法模型一筹莫展的陆川,闻声猛地一僵,那小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迸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他也顾不上思索声音来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按照那指点,小心翼翼地调整起地上的阵法材料。
随着最后一块青霖木屑落入特定方位……
“嗡——”
一声轻微的震鸣,一道淡蓝色的光幕自地面骤然升起,光华流转,瞬间将整个木屋内部映照得一片朦胧。
光幕之中,云雾之气自行衍生、缭绕,虽略显稀薄,却已初具形态……成功了!
陆川的小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肥肉因极度的兴奋而剧烈颤抖起来,他挥舞着胖胖的手臂,激动得难以自抑。
“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师尊!师尊您看……”
他手舞足蹈,像个孩子般兴冲冲地奔向门口,猛地一把拉开木门,口中还高喊着以为在外观摩的师尊诸葛云飞。
然而,门外站着的,并非他预想中那位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笑容的师尊,而是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
男子一袭简单的青衣,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气与那份历经沉淀的沉稳,那眉眼轮廓,依稀带着几分熟悉的影子。
陆川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作难以置信的呆滞。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脸上的肥肉被挤成一团,怀疑自己是否因研究阵法过度而眼花了。
“韩……韩师弟?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陆师兄,好久不见了!”
韩尘笑容扩大,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给了这个圆滚滚的师兄一个结实的拥抱。
怀中身躯肥软,传来的气息依旧是那么熟悉——淡淡的松木清香,混合着一点因忙碌而产生的汗味,还有常年摆弄灵草药材沾染上的独特药草气息,这一切,都瞬间将韩尘拉回到了数年前在云雾谷求学的时光。
不远处,几名云雾谷的弟子驻足观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们认得韩尘,这位如今已是皇家学院天之骄子的传奇人物,却没想到他与谷中这位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臃肿笨拙的外门师兄陆川,感情竟如此深厚。
在等级分明、现实无比的修仙界,高阶修士对低阶修士,尤其是这种看似前途有限的外门弟子,往往淡漠疏离,如韩尘这般毫不掩饰的热情,实属异类。
陆川松开韩尘,依旧有些不敢相信,他伸出胖手,在韩尘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嘴里嘟囔着:“瘦了,瘦了……在皇家学院是不是光顾着修炼,没好好吃饭?”
“师兄还是这么冒失。”
韩尘任由他动作,眼中满是怀念的笑意。
陆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一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憨厚朴实的邻家胖子,而非一个追求天道的修仙者。
“韩师弟,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有刚才那阵法指点……那可是困扰我整整一年的云雾阵啊!”
“路过飞云宗,自然要来看看师尊和师兄你。”
韩尘自然地伸出手,揽住陆川肉乎乎的肩膀,“至于阵法嘛,不过在皇家学院学了些皮毛,恰好看出点门道,顺口一说。”
陆川闻言,夸张地撇了撇嘴,小眼睛里却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皮毛?我研究这云雾阵一年了,头发都快揪掉光了,也没摸到门道,你隔着窗户一眼就看出关键,这叫皮毛?”
他嘴上抱怨着,那神情却仿佛韩尘的成就就是他自己的成就一般。
两人并肩,沿着蜿蜒的青石小径向谷内深处走去。
路旁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几尾鳞片闪烁着灵光的鱼儿在水中悠然游弋。陆川走到溪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旁,习惯性地一屁股坐下,那石头顿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还记得吗?你刚来云雾谷时,性子闷,又不爱说话,我常拉你来这里抓鱼散心。”
陆川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码得整整齐齐、色泽温润的灵糕,“喏,尝尝,我自己琢磨着做的,加了新采的桂花。”
韩尘接过,咬了一口。
灵糕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浓郁的桂花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带着一股温和的灵气。“师兄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陆川得意地晃着脑袋,脖子上的肉也跟着轻轻颤动:“那当然!你师兄我除了修炼慢点,在吃食和阵法上,还是有点天赋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与期待问道:“对了,你小子现在什么境界了?让师兄开开眼。”
“武王中期。”韩尘平静地回答。
“噗——”
陆川刚塞进嘴里的半块灵糕猛地喷了出来,他瞪圆了小眼睛,声音陡然拔高:“什么?!武……武王中期?!”
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用力拍着胸口,“我记得你走的时候才……才……”
“先天境初期。”
韩尘帮他补充道,“在皇家学院,遇到些机缘。”
陆川连连摇头,胖脸上满是无奈的苦笑:“人比人,气死人啊。你师兄我这些年也算勤修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才堪堪摸到玄武境的门槛,还一直没能突破。”
他有些自嘲地拍了拍自己隆起的肚子,“都怪这身肉,修炼起来事倍功半,灵气运行都不顺畅。”
韩尘收敛笑容,认真地看着他:“师兄切莫妄自菲薄。你在阵法一道上的天赋与悟性,是我见过最强的。方才那个云雾阵,布设思路精妙,灵力节点衔接也颇具巧思,只差那临门一脚的明悟而已。”
陆川眼睛顿时一亮,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真的?你也觉得我行?”
他搓着胖手,兴奋中带着一丝憧憬,“我正打算把师尊的几套独门阵法都吃透后,就正式申请升入内门。其实……”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的窃喜,“我已经是半步玄武境了,只差一个合适的契机,就能稳稳突破!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进内门,学习更高深的阵法了!”
“那就提前恭贺师兄了!”
韩尘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深知陆川因为体型和早期修炼天赋不显,在外门蹉跎了多年,受了不少白眼,如今终于凭借在阵法上的执着与努力,看到了晋升内门的曙光,他真心为这位一直照顾他的师兄感到欣慰。
夕阳渐沉,天边铺满了绚丽的晚霞,金色的余晖洒在潺潺溪水上,跳跃着碎金般的光芒。
两人坐在溪边,聊起了往昔的种种。
韩尘初来时连最基础的聚灵阵都布置不好,是陆川不厌其烦,私下里将自己的心得倾囊相授;韩尘第一次独立尝试布设攻击阵法,结果控制不当,炸毁了半个药园,是陆川主动站出来,替他顶了罪,被罚清扫了整个山庄一个月;还有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韩尘生病初愈,体质虚寒,陆川二话不说,把自己唯一一件能抵御严寒的灵棉袄披在了他身上,自己则冻得瑟瑟发抖……
那些艰苦岁月里的点滴温暖,此刻回忆起来,格外珍贵,也让韩尘对眼前这位胖师兄的感激之情,愈发深沉。
暮色渐浓,山谷中升起淡淡的雾气。
诸葛云飞那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们两个臭小子,打算在溪边聊到天黑吗?还不快滚过来!”
韩尘与陆川相视一笑,同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谷口处,诸葛云飞负手而立,依旧是那副看似随性不羁的模样,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些。云慕雪静立一旁,青衣飘飘,与这暮色山谷仿佛融为一体。
“师尊。”
韩尘上前,恭敬行礼。
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两个样式朴素的储物袋,分别递给诸葛云飞和陆川,“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诸葛云飞接过,神识随意一扫,眉头顿时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五千中品灵石?你小子……在皇家学院是去打劫库房了不成?”
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笑意却掩不住。
陆川也赶紧接过自己的那个,迫不及待地用神识探查。
这一看,他的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结巴起来:“一、一、一千中品灵石?!”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储物袋合上,然后做贼似的迅速塞进怀里最隐蔽的夹层,还用胖手使劲按了按,确保稳妥,同时眼神警惕地瞟向一旁的诸葛云飞,一副生怕被抢走的模样。
诸葛云飞被他这反应气得吹胡子瞪眼,笑骂道:“臭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为师是那种会贪墨徒弟东西的人吗?”
陆川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反驳:“上次……上次我完成宗门任务,好不容易得了八十块下品灵石,您老人家说是‘代为保管’,怕我乱花,这都保管好几年了,连个影儿都没见还我……”
一旁的云慕雪看着这师徒三人毫无隔阂的互动,清冷的眼眸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这般真挚而轻松的师徒情谊,在弱肉强食、利益至上的修仙界,实在是难得一见。
“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该走了。”
韩尘向诸葛云飞和陆川拱手作别,“师尊,师兄,多多保重。”
诸葛云飞摆了摆手,语气依旧随意:“去吧去吧,雏鹰总要离巢高飞。记得有空常回来看看,别学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他看似洒脱,但眼中那一闪而逝的不舍,却未能逃过韩尘的眼睛。
随即,他神情一肃,对着云慕雪的方向,脸上堆起了颇为“和蔼可亲”的笑容:“云峰主慢走!有空常来我们云雾谷坐坐啊!指导指导这些不成器的小子!”
陆川则已经红了眼眶,他用力拍了拍韩尘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师弟,在皇家学院……要好好的。要是……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师兄,师兄我……呃……”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挠头道,“好像……现在我也打不过谁啊,去了也是给你添乱。总之,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韩尘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份深情厚谊牢记心中,不再多言,转身与云慕雪一同,踏着渐浓的夜色,向飞云宗杂役弟子所在的区域走去。
走出很远,韩尘忍不住回头望去。
暮色苍茫中,那一老一胖两道身影依旧伫立在云雾谷口,如同两座沉默而坚定的山峰,在渐渐沉落的夕阳余晖中,化作温暖的剪影,久久守望。
“你这位陆川师兄……很特别。”途中,云慕雪突然开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韩尘微笑,目光望向远方,带着深深的感慨:“是啊,没有他当初的照拂与传道,可能就没有今天的韩尘。”
云慕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有些情谊,无需多言,便能感知其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