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们对封禅一事拖拖拉拉。
礼部沈尚书告病已久，手下人花了两天，还没整出详细出行仪程。
就在和帝大发脾气，让沈明德滚回朝中办事的时候，民间渐渐流传起了些不太美妙的风声。
去岁一冬无雪，对京城百姓来说算是奇景儿。
毕竟昭朝三百年从不曾遇到这等暖和的冬天，除了存冰用尽不太便利，倒也十分新鲜。
坊间还有舌辨相公拿了这新鲜写了本子。
据说千年前，也有位女帝曾寒冬设宴，因百花未开而不悦，遂下诏书令百花齐放。
当时便如眼下一般，隆冬无雪，百花盛开。
这本子一出，人人都听得欢乐，毕竟乾坤有别，史上哪来的女子称帝？
说书人为了避开朝廷追究，又招徕看客，也算是颇费苦心。
这股举朝上下的欢乐气氛直到如今三月仲春将至，都还没完全消散。
但这两天，却有另一种说法如霉菌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听说了吗？孟朝农书上曾有记载，隆冬若是无雪，来岁定是蝗旱缺粮之灾，这是老天爷发怒，要收人了。”
“虫蝗、旱灾……这，这不能吧？不是说谢氏皇族有仙人庇佑，我太爷爷那辈起就没遇到过这些，只是天气暖和一点，没什么大碍吧？”
孟朝毕竟已经是隔了两代皇朝的旧黄历，就算双圣有多少传奇留在民间，对那些古书记载人们也是将信将疑。
“可是我丰县过来的亲戚说，他们那里今年稻谷麦穗都是瘪的，好像真的不太对劲。”
“我家的菜园子今年苗也蔫蔫的，怎么浇水都不精神……”
“啊，我家的猪最近也是，下种都没精神……以前可以一夜七次的，但现在……”
“老李，你这……这跟下不下雪也没关系啊，你家金刚都四岁了，差不多该给它歇歇了。”
但这人吧，就怕心里埋了怀疑的种子。
一旦发现有不祥的可能，人心也就惶惶然起来，平日里不会注意的小事桩桩件件都能对应下所谓的天谴。
但大昭朝自立朝以来，至今已有三百年，从来就没有遭过这样的天谴啊！
上天降下警示，总该有个源头吧？
是放任幼子在街头强抢民女、作威作福的成国公府？
是南面鸠占鹊巢、占地称王的地方豪强？
还是北边守边不利、导致边镇十室九空，天天发急报向朝廷求救的钱将军？
又或者，是他们御座上那位安享太平十八年的陛下呢？
大家各有猜测，但传言毕竟上不了台面，谁也不敢真的大咧咧说出猜测。
三月初一，徐家女的选婿宴前两日，明堂园夜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这把火，把暗暗发酵了几天的民怨与恐慌一下子点燃了。
明堂园，那不正是和帝去年刚耗费了无数钱财人力，打造的皇族礼园？
园子里留守的太监宫人何止百人，又因为是亲郊礼拜的特殊性质，平日最是重视火烛之事。
这阳春三月突然就半夜烧起来了，岂非明确指明了上天发怒的罪魁？
这下朝臣们再想瞒，也是瞒不下去了。
本来因为封禅一事，这几天都十分好说话、脸上始终带笑的和帝一上朝，整个人就像是笼在阴云里。
上御阶的时候也是浑身无力，有些病恹恹的。
大太监常德安亦步亦趋想要去扶，被和帝一把推开。
“明堂园大火，到底查得如何！朕日日花米粮养着这满朝文武，难道只是用来摆着好看的吗？”
方吉孚就知道今日上朝没个好。
他苦着脸低头出列，走到堂中倏地跪下去，在砖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
“禀陛下，已查了起火的后院偏殿，小太监贪睡打翻了烛火，只烧了半座倒座房。除了那睡梦中烧死的小太监没逃出来，园中一百八十七人，均不曾受伤……”
和帝冷笑一声，打断了方吉孚的竭力解释。
“怎么？朕还得念一句佛，说一声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臣不敢，不敢！”
方吉孚一下趴倒在地，连连磕头。
“明堂园朕去年拨了大笔钱财修建，今年开春不久就起了火，烧了？”
“你们现在告诉朕，竟是因为个小太监不经心？怎么着，朕就活该倒霉，活该被外面那些愚民蠢妇嚼舌根，说我不修私德惹得上天震怒？”
他越说越是激动，本就惨白的脸色，配上嘴唇和两颧那不健康的潮红，看起来吓人极了。
朝臣们的心一下子就全悬到喉头，也跟着方吉孚一块跪了下来。
请罪声此起彼伏，把和帝的咳嗽声都盖了过去。
还是常德安硬着头皮上前奉茶，小声劝着和帝身体为重，这乱哄哄的场面才稍微拉回来一些。
“古人也说，主辱臣死。朕身为天下之主，无端受此大辱，你们这些食君之禄的臣子们，难道只知道在这里请罪？”
“请罪能堵住那些愚民的口？”
户部尚书和太常卿跪在一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户部尚书方勉率先开了口。
“臣已调让部内功曹入周边各县清查，各州县的劝农之事也已安排，库中去年的储粮有一半用在秋季围……”
太常卿李岩突然轻咳一声，膝盖轻轻撞了方勉一下。
方勉急忙话锋一转，开始大喘气。
“但库存尚能支撑半年，只要各州县劝农灌溉及时，传言中的旱灾还是可以避免的。”
“至于蝗灾，臣与部内诸人查了孟朝圣雅天后亲自监督编制的农书，发现了一个防止虫灾的秘法。”
“因孟朝二圣体质特殊，嫡支的萧家人所至之处，百虫退避。当年孟朝每有蝗灾，便会派出皇家使者巡视各地，往往人至灾除。”
世人谁不知道，谢家皇族便是萧家嫡脉善言公主的后代。
要是真有蝗灾，到时候派出任意一位王爷过去除虫就是了。
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诸多隐患一一都有对应之策。
但和帝关心的根本不是这所谓的灾祸，而是关于他的流言！
封禅本就是告成功于天地，得上天认可的象征。
现在外头各个传他触怒上苍，又说他得位本就有瑕疵，这还怎么封禅？
别说封禅了，他这帝位能不能坐得稳都要打个问号。
“那些人胆敢如此诋毁朕，分明是起了大逆不道之心，想要颠覆朝堂，方吉孚你不想办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还在这里给朕扮什么死鱼烂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