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清河县衙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厢房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陈十三将那块蓝色的布片重新用油纸包好,随手放在桌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王大刚在一旁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嘎吱作响,满脸的焦躁都快溢出来了。
“头儿,这可咋整啊?”他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一拳捶在自己手心,“那个师爷吴友德,还有那个姓钱的,摆明了就是看咱们笑话呢!今天在街上问了一圈,那些老百姓跟商量好了似的,屁都问不出来一个!这案子拖了半年,线索早他娘的断干净了!”
陈十三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断干净了?”他嗤笑一声,将茶杯重重放下,“不,恰恰相反。”
王大刚一愣:“头儿,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十三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院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钱文彬和吴友德这两个蠢货,他们把这案子办成了一锅粥,但也正因为他们蠢,反而给我们留下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王大刚更迷糊了。
“活口。”陈十三吐出两个字。
“你是说……那个被打得半死的书生张晋安?”
“不。”陈十三摇了摇头,“我说的是另一个。”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王大刚身上:“一个能把所有线索重新串联起来的人——死者的女儿,李翠梅。”
王大刚恍然大悟,随即又皱起了眉:“可是头儿,卷宗上不是写了吗?李翠梅早就被县令问过话了,她除了说出那个倒霉书生,也提供不了别的线索啊。”
“那是钱文彬问话。”陈十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你觉得,一个能把屈打成招当成破案手段的县令,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让他交差的犯人而已。”
“明天,我们去会会这位李姑娘。”
陈十三的语气很平静,但王大刚却从中听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他知道,头儿这是要亲自下场,从这潭死水里,硬生生蹚出一条路来!
……
第二天一早。
安民街,一处普通的民宅院落。
这里是王氏的哥哥,王远的家。自从家里出了事,李翠梅就一直寄住在这里。
陈十三和王大刚叩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正是王远。他看到两人身上的捕快服,眼神里顿时充满了警惕和一丝厌烦。
“官爷,你们又来做什么?该说的,我们早就说了,凶手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王远的语气很冲,显然把他们当成了钱文彬派来的人。
“我们是从山南府来的,奉知府之命,重查此案。”陈十三亮声音平淡地解释道,“我们想找李翠梅姑娘,问几个问题。”
王远的脸色变了变,气焰顿时消了大半,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开一条路。
“人在屋里,你们……你们问话客气点,她已经够可怜了。”
“放心”。
陈十三和王大刚走进院子,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堂屋里光线昏暗,一个纤弱的身影正坐在小凳上,低头缝补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
饶是陈十三见惯了后世的美女,在看到这张脸时,也不由得怔了一下。
那是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只是那双本该灵动多情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化不开的惊恐和哀伤,像一只受惊后躲在巢穴里瑟瑟发抖的林间小鹿。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裙,荆钗布裙,却难掩其天生的丽质。
这等容貌,生在富贵人家是锦上添花,生在这孤儿寡母的贫寒之家,便是一切灾祸的根源。
“李姑娘。”陈十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李翠梅看到他们,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低下头,不敢与他们对视。
“官……官爷……”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
“别怕。”陈十三拉开一张凳子坐下,与她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压迫的距离,“我们只想弄清楚真相,为你母亲和妹妹讨回公道。”
听到“母亲和妹妹”,李翠梅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旁边的王远看不下去了,粗声粗气地说道:“官爷,孩子都这样了,你们还想问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凶手也抓了,就让这事过去吧!”
陈十三没有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翠翠梅。
“李姑娘,案发前,除了那个书生张晋安,平日里,还有哪些人……经常在你家附近徘徊,或者对你说过一些轻薄的话?”
这个问题,仿佛打开了李翠梅恐惧的闸门。
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仔细想想,不管是谁,都说出来。”陈十三引导道,“也许,真正的凶手,就藏在这些人里面。”
“我……我不知道……”李翠梅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满是绝望,“太多了……真的太多了……”
她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迷茫。
“有……有东头开肉铺的刘屠夫的儿子,他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一样,每次我去买肉,他都故意把秤压得很低,还说些荤话……”
“还有……还有街口的混混‘癞痢张’,他……他带人堵过我,说……说些很难听的话,要不是邻居王大妈出来骂人,我……”
“还有城西的布庄少爷,坐着马车路过,总要调侃我两句……”
“还有……”
她越说越多,声音越来越小,从屠户、混混,到富家少爷、甚至是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中年人,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从她嘴里蹦出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伴随着一段或轻或重的骚扰与调戏。
王大刚在旁边听得拳头都捏紧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娘的,这清河县的男人,是几百年没见过女人吗?
陈十三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本以为嫌疑人只是几个地痞流氓,没想到这竟是一份长长的“流氓名单”。
“这些人里,”陈十三打断了她,“有没有谁的行为最过激,或者在案发前后,有什么特别异常的举动?”
李翠梅茫然地摇了摇头,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很吓人,我分不清……我每天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我怎么会知道……”
她说着,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一个无法被缩小的嫌疑人范围,比没有嫌疑人更让人头疼。
王远见状,立刻上前将李翠梅护在身后,怒视着陈十三:“够了!官爷!你们还要逼她到什么时候!她只是个可怜的姑娘家啊!”
陈十三缓缓站起身,脸上没有丝毫气馁的表情。
他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李翠梅,沉默了片刻。
“打扰了。”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