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紘这话才一出口,墨兰便像是再也忍不住满腔委屈,眼眶倏地一红,低声啜泣起来。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声音轻颤,带着哀切:
“爹爹,女儿今日行事或许有欠思量,可……可难不成如今在咱们盛家,竟连一个下人也能随意辱骂编排主子了不成?”
这话如同水滴溅入滚油,瞬间在寿安堂内炸开。
满堂皆惊,连那位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太太,也微微挑高了眉梢,苍老的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
而跪伏在地的翠微更是面色骤然惨白如纸,身子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她当时不过是一时情急,为自家姑娘感到不平——四姑娘那般强硬地逼迫六姑娘穿她的旧衣,在她看来,分明就是有意折辱!
她何曾想过“辱骂主子”这顶天大的帽子会扣下来?
老太太沉声开口,目光锐利如刀,落在墨兰身上,带着审视与明显的不喜:
“哦?辱骂主子?墨兰,你仔细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对这个自幼心思活络、掐尖好强的四孙女,向来缺乏耐心与喜爱。
墨兰用绢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条理清晰起来:
“回祖母、父亲。
今日孙女在房中整理箱笼,见有许多崭新未曾上身的衣裙。
想起父亲平日谆谆教导,要我们姐妹和睦,友爱互助。
便想着……六妹妹身形与孙女相仿,这些衣服料子都是好的,白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送给六妹妹穿,也是一份心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明兰,继续道:
“六妹妹起初推拒,后来也同意拿去后殿试穿。
我心中本是欢喜的,以为六妹妹能与我冰释前嫌。
可谁知……六妹妹刚进去,等在殿外的翠微便拉下脸来,说……说孙女是‘看不起她家六姑娘’,拿些自己‘不要的破烂玩意儿’来‘故意羞辱’六妹妹……”
墨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与愤懑:
“她还说!说她家六姑娘自有‘吴大娘子’青眼相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得过?哪里‘稀罕’我这几件旧衣裳!
字字句句,何其诛心!
女儿虽愚钝,却也是父亲的女儿,盛家的主子,怎能任由一个下人如此践踏轻蔑?”
她说完,转而看向一旁的明兰,眼神哀戚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六妹妹,我知道,先前你送我的那些贵重毛皮,被我任性扔了,是姐姐不对,姐姐心中一直愧疚难安。
今日送你新衣,是真想着女儿家哪有不爱俏的,权当是姐姐给你赔罪了……
却万万没想到,竟惹出这般误会,让你身边的丫鬟以为我是存心折辱于你……”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丫鬟云栽极有眼色地立刻上前,将手中一直捧着的一个青布小包袱展开。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衣裙,那衣料在烛光下流淌着细腻光华,竟是极为难得的银红蝉翼纱,轻薄如雾,华美非常,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什么“不要的破烂玩意儿”。
此物一出,连旁边一直神游天外、对这场争执兴趣缺缺的如兰都禁不住瞪大了眼睛,脱口喃喃道:
“这……这可真漂亮啊……”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羡慕。
翠微此刻已是浑身抖如筛糠,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她当时只凭一腔护主的意气,哪曾细看这些衣裙竟是这般珍贵的新衣?
明兰听完墨兰这一番连消带打、既诉委屈又表“歉意”的话,心中猛地一紧。
她立刻明白,翠微这是护主心切,彻底会错了意,落入了墨兰言语的陷阱之中!
她不由得急切地看向祖母,却见祖母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正意味深长地盯着墨兰,那目光深处竟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冷冽与审视?
这让明兰的心跳骤然失序,狂跳起来。
她正心乱如麻地思索祖母那眼神的含义,又听墨兰继续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女儿听她言语不敬,以下犯上,一时气急,这才动手打了她一巴掌。
女儿自知动手不对,愿领责罚。
但此风绝不可长,若日后个个下人都敢如此非议主子,盛家的规矩何在?父亲的颜面何存?”
盛紘听到这里,面色已然松快了许多,甚至隐隐觉得墨兰此举虽鲁莽,却也不无道理。
他轻咳一声,习惯性地规训道:
“便是下人无礼,你是主子,自有家法规矩处置她,何须自己动手,没得失了身份。”
他说完,才意识到老太太还在上首坐着,连忙转向老太太,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母亲,您看这……这也是丫头们年轻气盛,口角之争……”
“行了,”老太太淡淡打断他,面沉如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听明白了。翠微这丫头,尊卑不分,妄议主子,确实是我平日里疏于管教,没有教好。”
盛紘一听这话,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老太太是勇毅侯府的嫡出大小姐,最重规矩体统,如今竟说出“自己没教好”这样的话,这岂不是……
他连忙道:“母亲!母亲这话言重了!都是这丫鬟自己不懂事、口无遮拦,怎么能怪到母亲头上?”
一旁的大娘子也赶紧连声附和:
“是啊母亲,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们了。”
老太太却只是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不必说了。翠微服侍不好六丫头,言行无状,导致姐妹失和,终究是我调教不力。
罢了,她就跟我回寿安堂,好好重新学两年规矩再说吧。”
盛紘闻言一愣。
这就……完了?
只是带回寿安堂“学规矩”?这分明是要轻拿轻放,将事情囫囵遮掩过去啊。
没想到老太太偏心起来也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
大娘子却像是明白了老太太的用意,忙不迭点头:
“母亲说的是,正该如此。”
老太太目光一转,落在依旧跪得笔直、正抬着头目光清凌凌望着自己的墨兰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清凌凌地却莫名让老太太感到一阵被看穿般的羞恼,仿佛自己的心思在这个一向不喜的孙女面前无所遁形。
她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迁怒的冷意:
“墨兰,你可是对此有什么不满?”
墨兰垂下眼帘,声音恭顺却听不出丝毫情绪:
“孙女不敢。祖母如何处置,孙女都无异议。”
这话听着恭顺,细品之下却似带着一根无形的软刺。
老太太面色彻底沉了下来,心中堵得厉害,却也不想再与她多做纠缠,扶着房妈妈的手站起身,便欲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了盛长柏清朗沉稳的声音:“祖母,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只见盛长柏身着青色直裰,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大娘子一看儿子来了,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柏儿?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盛长柏先向祖母、父母行了礼,这才平静答道:
“儿子去书房寻父亲有事商议,听闻父亲来了寿安堂,便想着顺道来给祖母请安。
不料在门外,恰巧听到了方才之事。”
他的目光扫过跪地的翠微,语气渐沉,“没想到,家中竟出了这等奴大欺主、挑拨离间之事。儿子以为,此事绝不能姑息。”
明兰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哥……他这是对翠微不满了?还是……
老太太也是一愣,自己这个大孙子向来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日怎会突然插手内宅事务?
然后,她便听到盛长柏用他那特有的冷静且富有条理的声音继续说道:
“祖母慈爱,欲将翠微带回身边重新教导,自是仁厚。
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此婢今日敢非议四妹妹,来日未必不敢欺瞒祖母、轻慢母亲。
若只因祖母仁心便免其责罚,只怕日后难以服众,也会助长某些不安分的气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盛紘身上,语气铿锵:
“父亲常教导儿子,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家不安,何以安社稷?治家如治国,纲纪不可废。此风,绝不可长!”
大娘子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不太明白儿子为何要为了一个丫鬟如此大动干戈、上纲上线,但见儿子神色肃穆,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沉默。
一旁的盛紘却是暗自点头,心中颇为赞许。
长柏这番话,既全了老太太的颜面,又申明了规矩的重要性,堂堂正正,无可指摘。
“长柏所言有理。”盛紘终于开口,一锤定音,“既是错了,便该受罚。你祖母仁厚,但规矩不能废。
念在翠微初犯,又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便从轻发落,拖下去打十个板子,依旧送回寿安堂,交由老太太严加管教。”
“你们两个也别跪着了,起来吧。”盛紘又对墨兰和明兰道。
“是。”
两人低声应了,站起身来,默默退到一旁。
老太太看着这一幕,脸上终究有些下不来台,但她深知自己这个长孙的性子,最是执拗守正,他既开了口,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最终只是深深看了墨兰一眼,不再多言。
最终,在一片沉寂中,翠微被人拖了下去执行家法。
清脆的板子声隐约从院外传来,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明兰的心上。
她看着面色平静无波的墨兰,又看看一脸正气凛然的兄长,再望望面色不愉的祖母和似乎松了口气的父亲,心中一片冰凉。
她知道,经此一事,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