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老太太扶着丫鬟的手,步履沉稳地踏进寿安堂的院门。
她抬眼便瞧见明兰独自立在廊下,身形纤细,像一株在清风中微微颤抖的兰草。
老太太脚步未停,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紧随其后的房妈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守好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
房妈妈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看向明兰,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又见老太太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终究是垂首应道:
“是。”
她办事极为利落,不过片刻功夫,便将屋子里侍候的丫鬟并院子里洒扫的粗使婆子都遣了出去,自己也退至院门处,亲自守着。
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院落,顿时陷入一片沉寂,只听得见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凝重。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老太太方缓缓走到上首的檀木圈椅坐下,目光如古井无波无澜,落在了依旧垂首站立的明兰身上。
那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说说吧,”老太太开口,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为什么要算计墨兰。”
明兰闻言,没有丝毫迟疑,提着裙摆便跪了下去,青石板的地面传来一声轻响。
她挺直了背脊,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温婉笑意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静,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进了心底最深处。
见她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倔强模样,老太太心底那点因被隐瞒而升起的怒气,终究是被无奈与心疼压了下去。
她了解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女,若非有极大的缘由,断不会行此险招。
老太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语气不由得和缓了几分,带着循循善诱: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不愿嫁给梁晗才设计墨兰。
你与她,难不成是有天大的仇怨?所以才要把她往那火坑里推?”
明兰依旧默然。
仇怨?她与墨兰之间吗?
那些姐妹间的口角争执、在父亲面前不动声色的争风吃醋、因一支钗环一件衣裳而起的龃龉……
细细数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不死不休的深仇大恨。
可是,她心里那锥心刺骨的恨意,并非源于墨兰本身,而是源于她那看似柔弱、实则心肠狠毒的生母——林噙霜。
是林噙霜,用阴毒的手段害死了她身怀六甲的小娘,一尸两命,那是她在这世上最初的血亲。
母债女偿,天经地义,墨兰既是林噙霜的女儿,享受了林噙霜为她谋划的一切,自然也要承担这仇恨的后果。
更何况……明兰的指尖微微掐入掌心,墨兰她自己不也正是心心念念要攀附高门、嫁入公侯之家吗?
梁家虽非善地,却也是她梦寐以求的勋贵门第,自己的谋划,从某种程度上,不也算是“成全”了她吗?
这些翻涌的思绪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却如同被巨石堵住的泉眼,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她如何能对祖母言明?
祖母年事已高,精神已大不如前,她怎能将那些陈年的血腥与阴谋揭开,让祖母为她忧心忡忡,甚至可能因此与父亲再生嫌隙?
她不能。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仿佛凝成了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香炉里的檀香清幽袅袅,却驱不散这满室的沉闷。
明兰知道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她思索良久,终是抬起头,眼中已盈满了水光,声音带着几分怯懦与哽咽,喏喏开口:
“孙女……孙女并无害四姐姐的心思。”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老太太凝视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故作委屈的表象,直抵内心。
“可若不是墨兰自己警觉,你的谋划就已成了真。”
老太太的声音依旧平稳,却点出了最关键之处,“况且,依着墨兰往日那争强好胜、不计后果的性子,若她为了早日定下与梁六郎的亲事,做出些什么有辱门风、与人私相授受乃至有肌肤之亲的事,又传了出去……
到那时,你身为盛家的女儿,名声扫地,又岂能独善其身,不受她的牵连?”
明兰自是能想到这种可能。
她这谋划本就是一步险棋,赌的就是墨兰的急切和林噙霜的纵容。
唯有让事情闹到最不堪的地步,让父亲亲眼看到他疼了多年的林噙霜是如何为了攀附权贵而不惜牺牲盛家所有女眷的清誉,才能最彻底地撕开林氏母女伪善的面皮,让父亲看清她们的真面目。
这是最快、也是最狠的办法。
可如今事情败露,所有的算计都成了空,她更不可能将这诛心的初衷宣之于口。
她只能顺势垂下头,肩膀微微颤动,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悔恨与后怕的泪水,轻声抽泣起来:
“是孙女无知,思虑不周……只因四姐姐一心想要嫁得高门,而我……我怕父亲碍于情面,或是被大娘子说动,应下吴大娘子的求娶之意,这才……这才出此下策,想绝了这条路……祖母,孙女知错了……”
她的哭声压抑而委屈,带着少女的无助。
那低低的啜泣声,像针一样细细密密扎在老太太的心上。
是啊,明儿这孩子,自小失了生母,父亲虽有怜爱,却更易被林栖阁那对母女所惑,能给她的关爱实在有限。
她在这深宅大院里,看似有祖母庇护,实则如履薄冰,步步艰难。
她为自己谋划,手段虽激烈了些,又何尝不是被逼无奈?
想到此处,老太太的心彻底软了下来,那点因被欺瞒而产生的不快也烟消云散。
“好孩子,快起来吧……”
老太太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她伸出手,亲自将明兰扶起,拉到身边坐下,用温热的帕子轻轻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地上凉,仔细跪坏了身子。
有祖母在,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祖母定会给你细细挑选,找一个真正品性端方、家世清白的称心郎君,断不叫你去那等虎狼窝里受罪。”
明兰也适时地依偎进老太太温暖的怀里,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问:
“孙女明白祖母的心意,只是……吴大娘子那边,热情得紧,孙女要如何推拒才好?”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满是依赖。
老太太轻轻拍着她的背,沉吟道:
“梁家……那潭水太深,吴大娘子看着爽利,可她家那个梁晗,并非良配。
往后吴大娘子再下帖子邀你,你一概拒了,只推说身子不适,染了风寒,需要静养便是。”
“嗯,孙女都听祖母的。”
明兰乖巧应下,将脸埋在祖母怀中,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檀香气味。
祖孙二人依偎在一起,低声说着体己话,气氛温馨而亲昵,与寿安堂这边的温情脉脉截然相反,此刻的林栖阁,正被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怒笼罩着。
“什么?!竟是如此?!”
林噙霜尖利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屋顶,她猛地从座上站起,脸上满是惊怒交加,“那个小贱人,她竟敢……她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这一声质问太过响亮,连院外洒扫的女使婆子们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竖起了耳朵。
林噙霜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瞥了一眼身旁的周雪娘。
周雪娘会意,立刻转身出了屋子,沉着脸将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下人都驱赶到更远的地方去。
待屋内重新只剩下母女二人,林噙霜才缓缓坐回原位,胸口仍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她仔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女儿墨兰,却见她脸上并无太多惊惶,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淡然,这让她心中稍定,却又升起一丝不解。
“若……若你真舍了梁家这门亲事,”林噙霜压低了声音,带着试探,“以我们盛家如今的门第,和你父亲的官位,你还能嫁到哪些好人家去?”
她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梁家那泼天的富贵和显赫的门第。
墨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生母,反问道:
“小娘当真觉得,那永昌伯爵府,是个能让我安身立命的好人家?”
林噙霜被她问得一噎,梁晗风流、吴大娘子精明厉害,她岂会不知?
她只是被那“伯爵府”三个字迷花了眼罢了。
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索幸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往日里只当明兰那个丫头是个面团性子,和善温婉,如今来看,竟是个心里藏奸、手段狠辣的!真是小瞧了她!”
林噙霜心下暗自庆幸,只以为明兰并未查到什么确凿证据,根本不知晓自己便是害死卫小娘的元凶,因此骂起明兰来,更是格外的理直气壮。
墨兰看着自己小娘那副犹自愤愤不平、却显然并未意识到危机根源何在的模样,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些话,点到即止,说破了,反而徒增烦恼,甚至会引来不可测的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