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宫室之内,烛火暗淡,映照着众人惶惶不安的面容。
外间隐约传来的兵戈相交之声与远处模糊的喊杀声,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盛长枫望着坐在那里,侧耳凝神细听外面动静的四妹妹墨兰,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复杂的感慨。
他想起昔年在盛家书塾,庄学究曾点评墨兰“心思活络,机巧过甚”,彼时他自己也颇为厌烦这个妹妹常常巧舌如簧、故作委屈以博取父亲怜爱的做派。
然而此刻,身处这随时可能遭遇灭顶之灾的皇宫,眼见墨兰非但没有如寻常闺阁女子般惊慌失措,反而沉着冷静,甚至能提出应对之策,他忽然觉得,在这等生死关头,“心思多”似乎并非坏事,反倒成了救命稻草。
“四妹妹,”长枫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忧虑,“如今我们暂且躲在此处,固守待援固然是权宜之计,可……若万一有贼人闯入,或是救援之人到来时,瞧见你在此处,于你的名声上,终究是大有妨碍。”
他此言一出,顿时点醒了同样焦虑不堪的盛紘。
“是啊!”盛紘猛地一拍大腿,脸上血色褪尽,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我怎么忘了这层!
墨儿,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与这许多外男一同被困于此,传将出去,这……这可如何是好!”
他视女儿家的名节如同性命,此刻只觉得眼前发黑,心中惶惶。
面对父兄的担忧,墨兰却只是默然一瞬,随即转过头来,目光清亮地看向一旁眉头紧锁的盛长柏,语气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长柏哥哥,你在宫里值守,想必备有换洗的官服吧?”
盛长柏闻言一怔,下意识点头:
“有是有,就在后间箱笼里。可是四妹妹,你我的身量……”
他话未说完,胳膊上就挨了盛紘重重一巴掌。
“糊涂!”盛紘又急又气,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什么合身不合身!快去!立刻取来给你妹妹!”
此刻只要能保住女儿的名声,莫说是穿不合身的官服,便是更出格的事,他也认了。
“盛伯父所言极是,”一位与长柏交好、姓陈的年轻官员也出声附和,他目光诚恳地扫过室内众人,语气郑重,“长柏兄,情况紧急,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令妹此举实属无奈,也是为了保全大家。
我等在此处,皆可作证,今日之事,绝不会有半句不利于四姑娘的言语传出去。”
他这话既是对长柏说,也是对着室内其他几位官员的承诺。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绝不会在外多言。
盛长柏见父亲态度坚决,好友又出言保证,当下也不再犹豫,快步走入内间,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青色官服,递给了墨兰。
墨兰接过衣物,也不多言,转身便寻了一处屏风遮挡的角落更换。
片刻后,当她再次从屏风后转出时,等候在外的众人皆是一愣,旋即明白了方才长柏那未尽之语的含义。
这官服穿在墨兰身上,实在是……太不合身了。
袍袖过长,需得她微微挽起方能露出手指,衣摆也逶迤在地,更显得她身姿纤弱。
而且,即便换上了男装,她那精致的眉眼、白皙的肌肤,一瞧便知是女儿身,非但未曾遮掩住半分颜色,那身原本略显沉肃的官服,反倒因她穿着,奇异地衬得她眉目如画,别有一种娇娥着男装的俏丽与惹人怜爱。
盛长柏见状,眉头皱得更紧,这模样,只怕比穿着女装更引人注目。
墨兰却似浑然不觉众人的惊愕与担忧,她抬眼看向长柏,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长柏哥哥,可有炭笔?”
盛长柏尚未动作,他身旁那位姓陈的官员已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支用绢布包裹的炭笔,递了过来,眼中带着几分好奇:
“倒是巧了,我日常描画草图,便习惯随身带着炭笔。姑娘要用它做什么?”
不等墨兰伸手去接,盛长柏已抢先一步将炭笔夺过,塞到墨兰手中,同时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好友一眼,低声道:
“陈贤弟,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随我去将后门也检查加固一番!”
说着,便率先转身,去搬动那些沉重的书架、桌椅,意图将门窗堵得更严实些。
那陈姓官员被长柏一说,面上微红,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唐突,连忙收敛心神,跟着长柏一起去忙碌了。
墨兰拿着那支炭笔,走到一面模糊的铜镜前,就着摇曳的烛光,凝神端详镜中的自己。
她伸出纤指,用炭笔小心翼翼地沿着眉骨勾画,加深眉色,拉长眉尾,使原本婉约的柳叶眉变得英挺飞扬;
又在眼窝、鼻翼两侧淡淡扫过,加深阴影,使得面部轮廓显得更为冷硬立体;
最后,她用指腹蘸了些许炭灰,轻轻按压在唇上,模糊了唇形,减淡了那份秾丽。
不过片刻功夫,当她再次转过身时,已然变了一副模样。
只见她将过长的衣袖利落地挽起,用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细带缚住,宽大的官服虽依旧不合身,却被她穿出了一种世家公子惯有的疏阔不羁。
原本柔美的脸庞因炭笔的修饰而增添了少年人的锐气与骄矜,她微微扬着下巴,眼神沉静,步履间虽因衣摆过长而稍显迟缓,却自有一股镇定从容的气度。
她理了理宽大的衣摆,走向正在堵门的盛长柏。
“四妹妹?”
长柏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眼前之人,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艳与难以置信的惊讶。
而一旁的盛紘,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嘴,竟一时失语。
无他,此刻男装打扮的墨兰,眉宇间竟隐隐有三分他盛紘年少时俊美风流的影子。
一种源自血脉的微妙相似,让盛紘心头巨震,一时间百感交集。
其他官员因避嫌,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或守在窗边,或忙于堵门,并未看清墨兰容貌变化的细节,只隐约觉得盛家这位四姑娘装扮后,气势与方才大不相同了。
盛长柏迅速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墨兰几眼,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低声道:
“如此……虽细看仍有破绽,但仓促之间,或可蒙混过关,总算能稳妥些了。”
危机暂缓,但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消失。
墨兰踱步到长柏身侧,压低了声音,清亮的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故作不解地问道:
“长柏哥哥,我方才细想,那贼人既能无声无息突破宫禁,想来宫中定有内应配合。
如此手笔……难不成是邕王殿下?”
她将“邕王”二字说得轻巧,仿佛这只是她一个无知少女的胡乱猜测。
盛长柏闻言,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幽深,他看了看墨兰,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肯定:
“不,不会是邕王。”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他已是势大的王爷,何须行此大逆不道、风险滔天之事?”
邕王作为默认的储君,确实没有理由铤而走险发动宫变。
“那……难不成是兖王?”
盛紘此时也凑了过来,接过话头,脸上满是困惑与焦虑,“可他又是为了什么……”
盛长柏目光扫过父亲和妹妹,声音压得更低,吐出了两个关键的名字:
“荣妃的妹妹,还有……齐衡。”
盛紘顿时哑然。
嘉成县主(邕王之女)痴恋齐衡,因妒生恨,设计害死了同样倾心齐衡的荣妃亲妹荣飞燕,这桩秘辛在汴京权贵圈中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若说兖王仅凭此为荣家出头、替荣飞燕报仇就悍然逼宫,这理由……未免太过儿戏,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劲。
他正拧眉苦思,却听身旁的墨兰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盛紘转眼看去,只见墨兰面上带着一丝与她此刻“少年”装扮相符的、毫不掩饰的嘲讽,她淡淡道:
“‘为妹报仇’?这等儿女情长的说辞,听听也就罢了,如何能尽信?”
她目光扫过父兄,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
“于荣妃而言,她丧妹之痛,想要复仇的心或许是真的,这份恨意被兖王利用,成了拉拢荣家、乃至拉拢宫中部分力量的筹码。
但于兖王而言,这不过是一面现成的、看似‘正义’的旗号罢了。
扯起这面大旗,便能为他那觊觎大位、犯上作乱的狼子野心,加上一层可怜的遮羞布,也好蛊惑些不明就里的人心。
究其根本,利欲熏心而已,何来那么多情深义重?”
此话一出,小小宫室之内,竟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死寂。
他们三人的谈话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寂静紧张、落针可闻的环境下,并未能完全避开众人的耳朵。
况且,此刻分析的局势关乎每个人的生死存亡,旁人也都在竖耳倾听。
墨兰这番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言论,清晰地将兖王作乱的虚伪外衣剥开,露出了权力争夺的赤裸本质,让在场不少原本只惶惑于眼前危机的官员们如梦初醒,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那个身着宽大官服、面容经过修饰却依旧难掩灵秀之气的“少年”身上。
盛长柏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投射过来的、带着惊异、探究与审视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身体为墨兰挡住了大部分目光。
他心中亦是波澜微起,众人此刻的惊异他完全能够理解——谁能想到,盛家这位以才情容貌着称的四姑娘,一介女流,面对此等刀兵之险、生死之境,非但不哭不闹,反而能如此沉着冷静,甚至对朝堂局势、权力博弈有着这般清醒乃至犀利的洞察?
实在难得,也实在……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