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并未如旁人预料的那般径直赶往林栖阁,而是先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她屏退了上前伺候的丫鬟,独自走入内室。
身上那件属于长柏的宽大官服还带着宫中的尘灰与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烟气息,她缓缓将其脱下。
随即,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浅碧色家常襦裙,用温水净了面,将白日里为伪装而刻意描画的英挺眉峰擦拭干净,重新露出了婉约轮廓。
对镜整理鬓发时,她的动作不疾不徐,眼神却是一片沉静,仿佛在借这短暂的独处,将白日里经历的惊涛骇浪尽数沉淀下去。
待收拾停当,确保自己身上再无半分在外的狼狈与异常,墨兰这才带着露种和云栽,提着一盏绢灯,踏着渐浓的夜色,不紧不慢地朝着林栖阁走去。
林栖阁内,林噙霜早已醒来多时,正倚在临窗的暖榻上,心神不宁地捻着帕子。
她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听闻宫变消息时那阵急火攻心带来的眩晕感虽已过去,但心头那份后怕与焦虑却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派雪娘去角门处探了数次,回来都说未见主君和四姑娘车驾,更是让她坐立难安。
直到听得外面丫鬟通传“四姑娘来了”,她几乎是立刻从榻上起身,也顾不得什么风流体态,疾步迎到门口。
“墨儿!我的儿!”
门帘掀动,墨兰的身影刚出现,林噙霜便一把将她紧紧搂住,未语泪先流,呜咽之声顿时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她抱得那样紧,仿佛生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
“你可算来了,真要吓死小娘了!今日那样凶险的情形,你若是有个好歹,可叫小娘怎么活……”
她哭得情真意切,肩膀微微颤抖,泪水迅速濡湿了墨兰肩头的衣料。
墨兰安静地站在那里,任由林噙霜抱着,没有像寻常女儿家那般跟着垂泪,也没有出言安抚。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株风雨过后沉默的兰草。
直到林噙霜的哭声渐渐由号啕转为低泣,最终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才轻轻动了动,扶着林噙霜的手臂,引着她回到暖榻边坐下。
“小娘,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墨兰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镇定,“莫要再哭了。若是再哭下去,眼睛肿了,爹爹瞧见了,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素白帕子,递了过去,语气里带着调侃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
林噙霜被她这轻松的态度感染,哭声倒是真的止住了。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没好气地瞪了墨兰一眼,手下却接过了那帕子,轻轻按压着眼角,拭去残留的泪痕。
缓了缓气息,她仍是心有余悸,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你说得轻巧!那可是宫变!刀剑无眼!
万一……万一这事儿传出去一丝半点儿,说你被困在宫里,你的名声、你的前程,可就全都毁了!”
说着,悲从中来,眼眶一红,眼看又要落下泪来。
墨兰见状,连忙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小娘,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小娘可知,方才我回府时,在角门那里,似乎并未见到大娘子派去等候的人。”
林噙霜闻言,注意力果然被引开,脸上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得意,那是在盛家后宅争斗中浸淫多年形成的本能反应。
她用帕子按了按鼻翼,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娇柔与炫耀:
“这有什么稀奇?想来是老太太派了人去。
可你爹爹心里,终究是最记挂我的。
一听我晕倒了,立时便赶了过来,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她习惯性地想要继续诉说盛紘对她的偏爱,却被墨兰接下来的话打断。
“可是,”墨兰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我仔细回想,方才回来时,不仅没看到大娘子的人,连寿安堂老太太那边,也没有派人在角门等候。
但是刚才在寿安堂,听大娘子话的意思,是派了人去角门等着了,只是她刚开口,就被老太太打断。”
林噙霜脸上的得意之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
“这……这能有什么要紧?”她蹙起眉,“大娘子在寿安堂侍疾,老太太若想知道消息,派一个人出去候着也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让两个院子的人都去?”
墨兰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不待她深究,便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问题就在于,老太太也没有派人去。
小娘难道不觉得,这太过反常了吗?
阖府都知道父兄与我入宫未归,生死未卜,老太太和大娘子岂会不派人时刻打探消息?
除非……是有人故意拦下了。”
林噙霜先是一愣,首先怀疑了大娘子。
可下一刻又否决,大娘子没有心机,那么只能是老太太。
可为什么?
随即,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她的脑海,让她本就因受惊而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连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猛地抓住墨兰的手,指尖冰凉:
“她……她是想陷我于不义?!”
林噙霜的声音因恐惧而带着颤音。
是了!
如今正逢宫变,情势危急万分,主君回府,不去正院看望嫡母和正头大娘子,反而第一个冲到她这个妾室的房里!
若是这事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说她林噙霜狐媚惑主,在家族危难之际还不忘争宠,搅乱后宅,她只怕会不好过。
自从扬州回京后,她在盛紘心中的分量早已不如往昔。
如今容颜渐衰,很多时候,还需要靠着墨兰和长枫的出色,才能多换得几分体面和怜惜。
她太了解盛紘了,表面看似深情,实则骨子里最是凉薄自私,最重官声前程。
若此事被捅出去,哪怕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在这风口浪尖上,盛紘为了不被政敌抓住把柄,为了不被陛下迁怒,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
打发到庄子上?
那恐怕都是最好的结局了!
墨兰看着林噙霜脸上变幻的神色,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她端起旁边小几上已经微凉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然后放下茶盏,目光直直地看向林噙霜,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
“老太太这么做,恐怕不是只想让小娘失宠那么简单。
她想要的,或许是让小娘‘病逝’,或是‘自愿’去庄子上静养,从此再也不能回到盛家,再也不能……碍眼。”
林噙霜浑身猛地一抖,如同被寒风刮过的落叶。
她知道,墨兰说的,并非危言耸听。
在这种敏感时期,一个“不安分”、“招惹是非”的妾室,悄无声息地“病故”或“被送走”,实在是太容易了。
她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
“可是……老太太,她为什么要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我这些年,安分守己……”
“小娘可还记得,当初明兰是如何设计,让我险些与梁家结亲的?”
墨兰提醒道。
林噙霜瞳孔微缩:“她这是……要为明兰出气?”
难不成老太太要报复她,为明兰鸣不平,为卫小娘复仇不成?
墨兰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又想起了她之前做的事,心里一叹:
“小娘,这些年,你都没有想过当年卫小娘难产那件事十分蹊跷吗?”
林噙霜面上一变:“你知道那件事了?”
墨兰见她瞬间紧张起来的模样,轻轻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带着安抚的力道,声音却依旧冷静:
“小娘别急,先听我说。
我只是在想,当年卫小娘难产那件事,处处透着蹊跷。
为什么时机就那么巧?
为什么卫小娘临产前,特意嘱咐要让明兰去老太太房里抚养?
为什么老太太偏偏在那日出了门?为什么大娘子也非要拉着父亲回娘家?”
她细细地、一条条地分析着,林噙霜起初还沉浸在卫小娘旧事的恐慌中,听着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恍然之色,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了些。
她不是蠢人,只是那可是杀人的事,她心里慌乱,多年来从未往这个方向深思过。
“你的意思是……当年的事,其中也有老太太的手笔?”
林噙霜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惊疑。
“事情过去太久,许多经手的下人早已被遣散,如今想要查证,难如登天。”
墨兰微微摇头,“但是,小娘你想,若寿安堂那位心中无愧,若她不曾做过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她为何要选择在宫变刚过、府中人心惶惶的这个当口,如此急不可耐地、甚至不惜冒着风险也要对小娘你出手?这难道不是心虚?”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随即,她提高了声音,朝着门外唤道:“云栽。”
脚步声轻轻响起,云栽应声而入,垂首恭敬道:
“姑娘有何吩咐?”
墨兰语气平稳地吩咐道:
“府医此刻想必还在寿安堂为老太太请脉。
你算着时辰,约莫三刻钟后过去,就说林小娘忧思过度,又受了惊吓,突然发起高热,晕厥过去了,情势看着不好,请府医务必尽快过来诊治。”
云栽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安稳坐在那里的林小娘,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应道:
“是,奴婢明白了。
奴婢这就去外面守着,看着时辰时辰。”
林噙霜立刻明白墨兰的意思,她忧思过度,突发高热,昏迷不醒,想来主君对她也不会太过苛责。
好在她刚才着急墨兰的安危,并未梳洗,现在正好,直接去躺在床上去了。
墨兰见林噙霜动作迅速,摇头失笑:
“这样可不行,小娘不能装病。”
“这?真病?”林噙霜睁开眼,“怎么真病?”
墨兰笑着走近,握住林檎霜的手:
“小娘放心,我自有办法。
让这病……来得恰到好处,既不会真的伤了您的根本,又能让所有人都相信,您是确确实实‘病’了,病得合情合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更让某些人……无从下手。””
(今天坐车坐的头晕,更新时间推迟了,宝儿们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