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辛者库,比白日更添几分阴森荒凉。
残破的宫墙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黑影,空气中弥漫着洗涤杂物后未曾散尽的、带着霉味的潮湿气息。
尔晴借着月光,朝着记忆中魏璎珞可能所在的位置走去。
然而,刚绕过一处堆放杂物的拐角,她却意外地看到了两个拉扯在一起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井台边。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那男子的身形轮廓,挺拔如松,正是方才还在长春宫见过的富察·傅恒。
而他面前那个穿着辛者库灰色粗布衣裳、身形纤细倔强的女子,不是魏璎珞又是谁?
尔晴脚步一顿,下意识地隐入身旁一堆废弃宫灯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只见傅恒正紧紧抓着魏璎珞的手腕,两人似乎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听不真切,但从那紧绷的姿态来看,气氛绝算不上融洽。
尔晴正想再靠近些听个究竟,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井台另一侧的阴影里,竟还倚靠着一个人!
看穿着是个小太监,头低垂着,似乎正在打盹。
清冷的月光流转,偶尔照亮那人的侧脸,线条分明,带着一种阴柔的俊秀,竟是那个对魏璎珞忠心耿耿、心思深沉的袁春望!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放缓了呼吸,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将自己完全藏匿于黑暗之中,冷眼旁观。
只见那边的争执似乎愈发激烈,魏璎珞情绪激动地甩开了傅恒的手。
而原本倚靠着似乎睡着的袁春望,也被这动静惊醒,他微微动了动,扭过头,沉默地望向争执的两人,眼神在月色下晦暗不明。
紧接着,让尔晴几乎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
魏璎珞突然伸手,猛地解开了自己颈间衣襟的盘扣,动作带着决绝,顺势向下一拉,露出一小片白皙得晃眼的肩颈肌肤!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那片裸露的肌肤上,泛着冰冷的光泽。
傅恒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惊住了,几乎是瞬间,他如同被火烫到一般,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魏璎珞,肩膀僵硬。
然而,另一侧的袁春望,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不仅没有非礼勿视地避开,反而在魏璎珞扯开衣襟的刹那,猛地睁大了眼睛,那目光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落在魏璎珞裸露的肩颈之上,里面翻滚着震惊。
阴影中的尔晴也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心底的震惊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这就脱衣服了?!
她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到了一个什么民风格外“彪悍开放”的时空?
难不成原主记忆里那个“敢爱敢恨”的魏璎珞,其行事作风竟是如此的……不拘小节?
这般“敢爱”,也着实太超出她的预料了……
眼见这局面愈发诡异且难以控制,尔晴心念电转,不再隐藏。
她刻意加重了脚步声,从阴影处缓缓现身,步履从容地朝着井台边走去。
果然,听到脚步声,正在拉扯的魏璎珞与背对着她的傅恒几乎是同时猛地看了过来!
魏璎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手忙脚乱地背过身去,匆忙地将扯开的衣襟拉好,手指快速地系着盘扣。
傅恒也转过身,看到月色下眉目清冷、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嘲讽的尔晴。
他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想起方才那尴尬的一幕可能被她看去,脸上瞬间火烧火燎,下意识地就别开了脸,不敢与她对视,心中一片懊恼与难堪。
“你怎么来了?”
魏璎珞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衫,强自镇定地转过身,走到尔晴面前,同样是冷着一张脸,语气不善地质问道,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
尔晴的目光淡淡扫过她尚未完全扣好的领口,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极其不自然的傅恒,嘴角那抹嘲讽的笑意愈发明显。
“我为何而来?”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凉意,目光直直看向魏璎珞,“富察大人心急火燎地来找你,难道没和你说吗?”
看着她冰冷而带着审视的目光,魏璎珞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什么?”
魏璎珞转头看向傅恒,声音里带着疑问。
她目光如炬,恰好捕捉到傅恒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藏的慌乱与逃避。
尔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得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凉意。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一个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一个强作镇定,脸上却写满了被冒犯的敌意与冷漠。
这场景,当真是有趣极了。
“看来富察大人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未曾向你透露分毫。”
尔晴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向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紧绷的氛围,“皇后娘娘今日在御花园家宴上,不慎从高台跌落,惊惧交加,至今……仍旧昏迷不醒,岌岌可危。”
她清晰地看到,在自己说出“跌落”和“昏迷不醒”时,魏璎珞挺拔的身姿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眸子骤然收缩,里面盛满了震惊与担忧。
原本强装的冷漠面具,瞬间裂开了一道缝隙。
尔晴嘴角那抹讽刺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
“想来,富察大人匆匆赶来,心思都放在了别处,确实是还没来得及将这等‘小事’告知于你。
否则,以你对皇后娘娘那份感念之心,此刻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又怎会有闲情逸致在此处……”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魏璎珞尚未完全整理妥帖的衣襟,以及傅恒那泛红的耳根,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投、怀、送、抱。”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响亮的耳光,裹挟着冰冷的恶意与轻蔑,重重地扇在魏璎珞的脸上。
她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时找不到言辞来反驳。
傅恒眼见魏璎珞受辱,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步,用自己挺拔的身躯将她严实地挡在身后,成一种保护的姿态。
他眉头紧锁,看向尔晴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难堪,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他沉声开口,试图维护:
“尔晴,璎珞绝非你口中那般轻浮之人!你何必……何必出口伤人……”
“怎么?”
尔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复杂的目光,那双明亮的眼眸在月色下清泠泠的,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讥诮,
“富察大人这是心疼了?这是想仗着身份,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出实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恒被她眼中的锐利刺得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摇头否认,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软。
在她面前,他总有种无所遁形的错觉,仿佛所有的心思都被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看了个通透。
然而,尔晴却根本不在乎他的辩解。
她轻轻摆了摆手,仿佛拂去什么不重要的尘埃,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施舍般的宽容:
“放心。你们二人之间的……私情,”
她刻意加重了话音,看到傅恒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才继续道:
“我还没那么多嘴多舌,非要跑到皇后娘娘病榻前去搬弄是非。
免得扰了娘娘清静,再动了胎气,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她的目光再次越过傅恒紧绷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个面色惨白、眼神却如同被激怒的小兽般凶狠的魏璎珞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全新的、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的“赞赏”:
“只是没想到……你除了胆识过人,却是如此的……别具一格,热情奔放。
倒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
“皇后娘娘为什么会跌下高台?!”
魏璎珞猛地从傅恒身后踏出一步,声音因为强压着怒火和屈辱而微微发颤。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尔晴这般夹枪带棒、句句戳心窝子的讥讽,更揪心于皇后昏迷的消息。
她必须知道真相,必须将话题从这难堪的境地转移到她真正关心的事情上。
尔晴见目的已达到,也见好就收,脸上那抹讥诮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严肃。
她正色道:
“皇后娘娘常有忧思,胎象本就不如寻常孕妇稳固,此事你应知晓。
今日这场所谓为贺娘娘有孕而设的家宴,是由高贵妃向太后提议举办的。”
她点到为止,并未将话说得更透,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已经足够让聪明人明白其中的关联。
她说完,静静地看着垂眸沉思、面色变幻不定的魏璎珞,轻声反问,带着一种试探:
“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魏璎珞猛地抬头,那双总是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与了然。
她直视着尔晴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看清其下的真实意图:
“绕了这么大圈子,说了这么多。
是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尔晴闻言,竟是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有几分飘忽。
然而,她的眼睛里却不见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冷冽:
“我不想让你做什么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魏璎珞,我不管你与他之间有何纠葛,也不在乎你用什么方法。
我只想看到皇后娘娘能够平平安安,顺利诞下皇嗣。”
这简单而直接的话,让魏璎珞神态间的倨傲微微一滞。
她盯着尔晴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虚伪或算计的痕迹,但那双眸子清澈而坚定,里面似乎只有对皇后安危毫不作伪的关切。
半晌,魏璎珞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动,终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
“我知道了。”
尔晴得到了想要的回应,也不再停留,微微颔首,随即干脆利落地转身。
月色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她步履从容,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辛者库的巷道尽头。
魏璎珞目送她离去,也随即转身,朝着与尔晴相反的方向走去。
经过傅恒身边时,她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快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情愫,只剩下清晰的不满与嫌弃。
皇后娘娘昏迷不醒,他却来这里求娶自己,真是…不知所谓。
转眼间,井台边便只剩下傅恒一人,呆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他看看尔晴消失的方向,那里空余一片沉寂的黑暗;
又看看魏璎珞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井台边潮湿的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烦闷与茫然。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头疼。
他确定自己是喜欢璎珞的,那份炽热而纯粹的情感做不得假,他是真心想要冲破重重阻碍,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可不知从何时起,事情仿佛脱缰的野马,朝着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狂奔而去。
每一次见面,似乎都伴随着误解、争执和不欢而散。
而那个尔晴,更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数,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搅乱了他所有的步调。
他明明是想保护璎珞,想靠近她,为何最终却总是将她推得更远?
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看不清自己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