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微熹,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
日光透过窗棂照在屋子里,映衬在寝殿内的纱帐上。
皇帝弘历起身,皇后容音也强撑着倦意陪同。
明玉带着几个小宫女捧着盥洗用具侍立在一旁伺候。
李玉也为皇上整理着朝服。
因着尔晴“告假”,今日近身服侍皇后的,依旧是明玉。
弘历张开手臂,由着小太监为他整理龙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目光往皇后那边一扫,瞥见了在皇后身边忙碌的明玉。
见她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因为昨夜守夜,今早又早早起来伺候,不得休息的缘故。
他眉头微蹙,状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带着对皇后的关切与对尔晴的不满:
“皇后对身边人体恤宽容,朕是知道的。
可这宽容,也需有个度,不能太过惯着。
先前是魏璎珞,如今是喜塔腊。
朕瞧着,昨日守夜的是明玉,怎么今早服侍的又是她?
如此连轴转,身子如何吃得消?
还有精力好好伺候皇后吗?”
他这话,明着是说皇后太宽和,暗里却是在指责那个“身子不适”的尔晴。
容音因为早起,面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精神也有些短促。
她闻言,温和地笑了笑,替尔晴遮掩道:
“皇上不必担心。
璎珞不日就要回长春宫了,到时候人手便充裕了,臣妾也能更安心了。”
魏璎珞将回长春宫之事,昨夜帝后二人独处时,容音已委婉向他提过。
弘历当时虽心中有些不满,觉得魏璎珞心思不纯。
但看到皇后因有孕而憔悴虚弱的脸庞,想到她这一胎怀得确实艰辛,需要可信贴心之人陪伴宽慰,为了安抚皇后情绪,他终究还是勉强点头应下了。
只是内心深处,对魏璎珞那个“处心积虑、贪慕虚荣”的女子,印象愈发差了。
这样的女子,如何配得上他器重的傅恒?
而一想到傅恒,弘历的思绪又不自觉地飘到了尔晴身上。
傅恒自然是不能再娶尔晴了,那么,该给傅恒找一个什么样的满洲贵女,才能配他呢?
他怀着满腹心事,离开了长春宫,去上早朝。
处理完政务,已是午后。
他想起娴妃淑慎近日操持高贵妃的百日丧仪,颇为辛劳,且此事办得也算体面妥当。
当即吩咐李玉备了轿辇,摆驾承乾宫,既是探望,也是安抚与奖赏。
………………
长春宫后院里,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光影。
尔晴站在一株海棠下,目光落在匆匆而来的海兰察脸上,尤其在看到他嘴角那块颇为醒目的青紫淤痕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你这伤……怎么看起来比昨晚更严重了些?”
海兰察见到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觉得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他下意识就想咧嘴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结果刚牵动嘴角肌肉,就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呲牙咧嘴,模样既狼狈又带着几分憨直的可爱。
“没、没事儿!”
他忍着痛,声音有些含糊地解释道,“看着吓人,其实不碍事。
傅恒……他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这不,主动替我当值去了,我才能偷得半日闲,赶紧过来看看你。”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因祸得福的喜悦,仿佛挨了打反而成了件好事。
看着他那双清澈眼眸里纯粹不掺丝毫阴霾的喜悦亮光,尔晴微微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些许好奇与不解,轻声问道:
“他这般不由分说地打了你,你……心里当真一点也不怪他?”
海兰察被她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笑了笑,结果又扯到伤口,表情扭曲了一瞬,才正色道:
“说实话,昨晚……我们俩在宫道那里……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有违宫规。
傅恒他……或许也是气急了,一时冲动。”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尔晴,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意味,
“尔晴,经过昨晚,我更确定了我的心意。
我不想偷偷的见你,我想……我想去求皇上赐婚!
只要皇上点头,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也不用怕坏了规矩。”
尔晴听到“求皇上赐婚”这几个字,心头猛地一跳,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层忧色:
“求皇上赐婚?这……皇上他会同意吗?”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养心殿内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和触碰,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以那位近日来微妙的态度和隐隐流露的占有欲,他怎么可能轻易点头。
将她赐婚给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况且……若真按海兰察所想,走了明路,得了赐婚。
但在那之前他必定会严守规矩,诸多避忌。
那她再想如同现在这般,轻易地与海兰察“贴贴”,可就难如登天了。
这绝非她所愿。
海兰察见她蹙眉,眼中的光彩黯淡了几分,他垂下眸子,盯着自己脚下的青石板,沉默了片刻。
再次抬起头时,那里面已褪去了方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你说得对。
是我考虑不周了。
我如今身上并无显赫军功,家世在八旗之中也只是寻常,此时贸然去求皇上赐婚,皇上定然不会应允,反而可能引来责罚。”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紧紧锁住尔晴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希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声音也放低了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孤注一掷的真诚:
“尔晴,你……你愿意等我吗?
等我挣得功名,有了足以匹配你的资格,风风光光地向皇上请旨,娶你为妻!
你……愿意吗?”
尔晴迎着他那充满期盼的、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唇角柔柔地向上弯起,声音清脆地应道:
“我自然是愿意的。”
后面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至少在眼下,她“自然”是千情万愿的。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魏璎珞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与难以掩饰的惊讶,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逡巡。
“尔晴,海兰察侍卫?你们这是……?”
魏璎珞的视线尤其在尔晴与海兰察靠得颇近的距离上停留了一瞬,语气里带着疑惑。
她刚回长春宫不久,对于尔晴与海兰察之间如此熟稔甚至透着亲密的气氛,感到十分意外。
海兰察认得魏璎珞,也知道她与傅恒之前那段沸沸扬扬的纠葛。
此刻见她出现,虽然嘴角有伤,他还是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打招呼道:
“是璎珞姑娘啊,你回到长春宫了?真是恭喜你啊!”
他的态度坦荡自然。
尔晴则是微微挑眉,目光在魏璎珞略显复杂的脸上转了一圈。
语气带着了然于心的淡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轻飘飘地道:
“没什么。
你与傅恒大人之间如何,我们……大抵便是如何了。”
她这话说得含糊,却又意有所指,将两人关系与魏璎珞和傅恒的情意类比。
魏璎珞听到尔晴这话,脸上原本因听了海兰察的话而略有放松的神情,瞬间僵硬了几分。
她与傅恒已然决裂、形同陌路之事,除了当事人知情外,并未宣扬开来。
此刻被尔晴提起,心底那道伤疤被轻轻揭开,带着隐秘的痛楚和难堪。
她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声音有些发干:
“原来……如此。”
尔晴仿佛没有看到她瞬间的不自在,神色自然地转移了话题,问道:
“璎珞怎么到这边来了?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魏璎珞被她问得一怔,她原本是想去寻傅恒问个清楚,此刻却不好明说,只得随口编了个理由,掩饰道:
“哦,没……明玉在娘娘身边伺候着,我正好得空,想去内务府瞧一瞧,领些东西。”
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再次掠过并肩而立的尔晴与海兰察。
尔晴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主动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拉住了海兰察的手,对着魏璎珞道:
“既然如此,我们便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拉着脸上瞬间泛起红晕、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却又难掩喜色的海兰察,转身朝着另一侧走去。
魏璎珞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海兰察那般高大一个男子,竟红着脸、带着几分羞赧与顺从地被尔晴牵着离开。
那副情态,与她记忆中某个同样会在她面前流露出温柔与纵容的身影,何其相似!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酸涩,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堵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
曾几何时,她与傅恒之间,也曾有过这般无需言语、便能感知彼此心意的默契时刻。
那般心意相通,仿佛天地间只有彼此。
可如今……物是人非,曾经的温情,早已被冰冷的现实与猜疑撕得粉碎。
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秋日空气,再睁开时,眸中那瞬间的脆弱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她望向那条略显空旷寂寥的宫道,将心中翻涌的杂乱情绪狠狠压下。
无论如何,她必须要去找傅恒,亲口问个明白!
有些事,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